驚濤閣。

煙雨籠著葉府一重重的深深庭院，也籠著這里的葳蕤古松，蒼翠老柏。新春的第一場雨沖走了積月的灰塵，將那常年不變的綠色洗得格外鮮亮。一眼望上去，綠意里透著的生機仿佛燃著的火苗，灼灼逼人眼睛。

葉瑤站在庭院門口，從含嫣手里接過青竹傘。

“三小姐回來了？”跟在葉清風身邊的老管家，葉福從庭院里迎了出來，彎了彎腰，笑著說：“太爺一直念叨著三小姐呢，您快請進！”

“多謝福叔！”葉瑤撐著傘走進庭院，老遠就聽見了偏廳里的朗笑聲。

葉福把她領進了偏廳，葉宣也在那里。他們祖孫二人都穿著緊身的衣服，額頭上還有未干的汗?jié)n，可能是剛剛結(jié)束一場祖孫間請教和切磋。

“祖父，阿瑤是不是打擾您和哥哥參研武學了？”葉瑤笑著走上前，見禮道。

“哪里算什么參研！一把老骨頭，好久不動彈，都要生銹了！”葉清風擦了擦額頭的汗，在一邊坐下，問：“此行可還順利，你大姐姐有沒有照顧好你？”

“還算平順！”葉瑤乖巧地笑了笑，說：“只是，陛下賜婚，把阿瑤指給了宸王殿下，圣旨很快就會過府?！?/p>

“哦！”葉清風站了起來，一手背在身后，來回走了幾步，沉吟道：“宸王殿下今年才二十五歲，我觀他修為，已經(jīng)不下于我，至少已經(jīng)是八階的靈師，實是當世難得的少年英才。也對，當年的華皇后可是九階的高手，她的血脈，定然不會差的?！?/p>

葉瑤點了點頭，笑著說：“宸王殿下很照顧孫女。”

“哦？我怎么聽說，他的性子一向冷清呢？”葉清風站住了，仔細打量了她一眼，撫掌笑道：“看來，咱們瑤瑤也生了一雙慧眼呢！”

“那當然！”葉瑤昂了昂頭，做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說：“阿瑤可是您的嫡孫女！這看人的眼光自然也是從您那里繼承來的！”

葉清風又坐回自己位置，笑道：“真是個鬼靈精！你這是夸自己呢，還是變著法子恭維我這個老頭子？”

葉瑤也陪著笑了笑，就在這時候，有人進來通報：“回太爺，二公子和二小姐來向您請安！”

葉清風眼中閃過一抹冷意：“讓他們進來！”

沒多會兒，一個胖墩墩的十五歲少年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走了進來！

瞧見這二人的時候，葉瑤和葉宣都愣住了，想笑又得拼命忍住，只好轉(zhuǎn)過頭去，佯裝在欣賞窗外的一樹據(jù)說有三百歲的不老松。

那少年是葉浩，蘭姨娘和葉昶的兒子，府上的二公子。他是被兩個健壯的小廝扶進來的，一邊走路，一邊不耐煩地喘著粗氣。

葉浩很胖，也許整個天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個這么胖的貴公子了。他的一張圓臉上滿是肥肉，把眼睛都擠成了一條縫。走路的時候，地面似乎都在隨著他的大腳板顫動，讓人想起草原上蹣跚踱步的大象。

也不知是誰的主意，他穿了一身銀青色繡金絲的圓領袍，足下是一雙上等火焰獸皮制成的靴子，靴子上密密地縫了十幾顆龍眼大小的珍珠。腰間掛著三五個玉佩，走起路來的時候，胖墩墩的身子配上叮叮咚咚的環(huán)佩聲，就像是一只掛著鈴鐺的肥豬從跟前走過。

“孩兒給祖父請安！”他推開身邊的兩個健壯小廝，用那瞇成一條縫的眼睛，輕蔑地看了葉瑤一眼，厚厚的嘴唇扯出一絲笑，彎了彎身子。也許是太胖了的緣故，身子往前一栽，如同墜地的秤砣，竟是直接趴到了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兩個小廝大驚失色，忙去扶他起身，卻被葉清風一袖子掃到了門外面。

“讓他自己起來！”葉清風冷冷說。

這時候，葉蓉瑟縮了一下，怯生生地請安。也許是因為恐懼，她白著臉，連話都說不清楚。

葉蓉的穿戴打扮也很獨特。上半身是開了線的紅綾夾襖，下半身是洗得掉色的石榴裙，頭上的發(fā)簪竟然是桐木所制，手背發(fā)青，像是生了凍瘡。

“蘭氏打理府中內(nèi)務的時候，莫不是克扣了你的分例？”葉清風皺眉問。

葉蓉瑟瑟點頭。

“你爹呢？”葉清風冷怒道：“你爹知不知道這些？他就一直這么縱容蘭氏那妖婦嗎？”

葉蓉又點了點頭。

“豈有此理！”葉清風勃然大怒?！皝砣?，讓蘭氏和李氏來見我！”

“是！”門外有人領命而去，跑進迷蒙的雨色里。葉瑤透過窗子看到，那人撞到了一樹垂絲海棠上，淋了一身紅艷艷的花瓣和雨水。

再說那摔倒的葉浩，這小子居然根本爬不起來，覺察到?jīng)]人來扶他，怒上心頭，登時大罵：“混賬，沒看見小爺我摔倒了嗎？還不趕緊來扶小爺起來？小心小爺告訴姨娘，把你們都發(fā)賣到下等窯子里去，一輩子生不如死！”

葉瑤縮了縮身子，眼中現(xiàn)出一抹“不忍心”來，上前扶起了這頭暴發(fā)戶打扮的肥豬。

葉浩終于站起來了，他一見葉瑤，想也不想地拍開她的手，罵道：“賤丫頭，先前干什么去了，一點兒眼見力都沒有！果然是李氏那個破落戶生的，我要告訴姨娘，明天就把你嫁到宸王府，讓你一輩子生不如死！”

葉瑤委屈地站到了葉宣身邊，拉著葉宣的手控訴道：“哥哥，我才不是破落戶的女兒呢，才不是……”

“葉浩，誰教你的這些混賬話？瑤瑤是你嫡妹，李氏是你嫡母，孝悌這二字，你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嗎？”葉清風覺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被這頭蠢豬消磨殆盡了。

葉浩呆了呆，大約是從來沒被人這樣罵過，居然哇哇痛哭起來。

蠢貨！

你還能更廢物一點嗎？

葉清風氣得七竅生煙，連罵都懶得罵了！

就在這時候，李氏和蘭氏匆匆走了進來。

葉清風冷“哼”了一聲，懶得看那頭蠢物，直接對李氏道：“你是嫡母，老夫就把家事都交給你了！你給我，好好教教他孝悌之道！若是不服管，只管罰，我葉家沒有這樣無能又混賬的兒子！”

葉清風說罷，目光又落到了葉宣身上。葉宣努力做出一副正經(jīng)嚴肅的表情來，拱了拱手，說：“回祖父，孩兒也會好好規(guī)勸二弟！”

蘭姨娘的目光在偏廳眾人身上一一掃過，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她跪了下去，說：“老太爺息怒，浩兒一向?qū)嵳\，準是被心懷叵測之人設計了。您饒過他這一回，妾身一定好好規(guī)勸他！”她心里清楚，葉浩是胖，也愛奢華，可從來沒有這樣穿戴過。準是有人設計了他，讓他來老太爺面前丟人現(xiàn)眼。

“老夫沒問你！”葉清風存心要下蘭氏的面子，冷冷地說：“教養(yǎng)子女是主母的責任，你一個妾室，還是安分守己些好！如此，我葉府也能少幾個酒囊飯袋！”

蘭姨娘身子一顫，臉色青白，指甲幾乎掐進了肉里。她在府里作威作福慣了，從未被人如此教訓過，此時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一邊，葉浩哭得更傷心了，李氏直接吩咐周圍的下人：“來人，先把二公子送到祠堂去吧！讓他好好認認祖宗牌位，免得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蘭姨娘低垂著頭，努力掩住眼中的怨恨。葉浩在三個仆人的前拖后拽下退了出去，葉清風額頭的青筋猶自一跳一跳的起伏不定。

“蘭氏，回去就把府中庶務交給李氏吧！”葉清風淡淡說：“二房和三房后天就能到天京城，你們給他們收拾出住處來。若是人手不足，就去買些來?！?/p>

“是，兒媳領命！”李氏應下。

葉清風點了點頭，又道：“瑤瑤的嫁妝也該備下了。她是府里的嫡女，嫁的又是宸王。宸王殿下是太子的長輩，又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論尊貴，在當今皇族里也是獨一份的?？梢员容昭绢^略厚一些，明面上不好越禮，用別的東西私下里添補就是！”

“這是陛下的意思？”李氏擔憂地看了看葉瑤，問：“此事當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嗎？”

“圣旨已下，在宸王殿下手里！”葉瑤淺淺笑了笑，說：“母親放心，殿下不會虧待女兒的。”

李氏緩緩點了點頭，目光游移如天上的云，勉強笑了笑。

蘭姨娘抿著的嘴角彎了彎，葉瑤被強塞給了宸王，這大概是今天唯一一件讓她愉悅的事情了。

葉清風將眾人的神色一一瞧進眼里，也沒多說什么，獨留下葉宣，擺手讓其他人退下。

外面的雨下得越發(fā)大了，天氣也越發(fā)寒冷起來。冷冷的風，冷冷的雨，走進雨幕里的小丫鬟，忍不住抱著雙臂打顫。

李氏挽著葉瑤的手臂，在雨中撐傘前行。她的手很冷，幾次張口，卻仿佛被粘液糊住了嗓子，吐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

葉瑤偶爾抬頭，看到的是一雙飽含著愧疚和擔憂的眼睛，還有她依稀泛紅的眼角。她用力握了握李氏的手，輕聲說：“娘親，不管發(fā)生什么，女兒都會照顧好自己，您不必憂心！”

“我……”李氏發(fā)出一聲哽咽了，含混不清地說：“委屈你了，都是娘親對不起你……”

“姐姐這話是從何說起？”蘭姨娘在她們身后冷冷笑了笑，尖著嗓子道，“宸王殿下位高權(quán)重，身份又尊貴，三小姐能嫁他為妻，這可是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李氏猛地回頭，凌厲地看著她，仿佛一頭發(fā)怒的母獅子：“此事就不勞你一個姨娘提醒了！蘭氏，一事不煩二主，本夫人現(xiàn)在就隨你去蘭馨苑。府中這些年的賬目，還有大小庫房的鑰匙，你直接交給我就好?！?/p>

蘭姨娘也停住了，不甘示弱地看著李氏，似笑非笑地說：“夫人多年不問府中庶務，乍然接手，不怕出差錯嗎？婢妾掌管中饋多年，愿為夫人分憂。想來，三小姐嫁進了宸王府后，若是能有菡兒這個太子妃照應著，日子也可以好過些?！?/p>

李氏不屑道：“我的女兒就是嫁了人，也比她葉菡高一個輩分，長輩哪里有要晚輩照拂的道理？現(xiàn)在，你還是把賬目和鑰匙都準備好吧！”

蘭姨娘噎了噎，隨即發(fā)狠道：“夫人有命，婢妾哪敢不從？只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婢妾可是不管的?！?/p>

李氏冷冷一拂袖，拉著女兒大步向前走，卻聽葉福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夫人，請留步！這是太爺交給您的。”

李氏轉(zhuǎn)身，雙手從葉福手里接過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檀木錦盒。打開，一只精美的墨玉雕麒麟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

蘭姨娘倒抽了一口冷氣。

“太爺說了，有這東西在手，不怕府里的下人偷奸耍滑！”葉福笑呵呵地說：“這正是墨麒麟！有了它，夫人可以轄制府中一切庶務，只要不違祖宗規(guī)矩，就是家主也不得阻撓?！?/p>

“請福叔替妾身多謝太爺！”李氏鄭重道：“兒媳定不負他老人家所托?！?/p>

葉?？蜌饬藥拙洌娙死^續(xù)向著蘭姨娘的住處而去。

李氏胸口藏了多年的戰(zhàn)意徹底燃燒了起來，一邊走，一邊對身邊的侍女吩咐道：“采苓，讓人把抱月軒收拾出來，日后，我便住在那里。紅杏，你去吩咐大管家孫德路，讓他把府中各處管事和下人的花名冊送上來，一個時辰后，我要在抱月軒見到全府的管事。采荷，你給府中的姨娘們傳句話，若是有人愿意替本夫人分憂，也在一個時辰后去抱月軒等著……”

葉瑤知道李氏這是存心教女兒打理庶務，便一一留心聽著。偶爾抬頭時，恰能看見蘭姨娘蒼白的臉，還有嘴角上那一絲算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