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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景初年十二月,大雪,距大學(xué)士陸璇,不,是陸府嫡長女陸璇被投牢,已經(jīng)過了半月。
陸璇七年前拜入太子門下,七年來,她周旋廟堂之間,替太子辦事,從為國為民,到結(jié)識推舉友人黎策入太子門下后變得圓滑,成為內(nèi)閣大學(xué)士,女子的身份,從無一人發(fā)覺。
若非新皇登基,她喜形于色,竟肖想起友人黎策,被黎策向新皇告發(fā),或許,此事直至陸璇百年后,才會顯現(xiàn)出端倪。
“內(nèi)閣四大學(xué)士之位,竟被一個女子束占多年,真是想不到?!?/p>
逼仄灰暗的監(jiān)牢里,灰撲撲地桌上擺著點茭白小菜和一壺粗劣的水酒,胖瘦兩個獄卒坐在條凳上,在土壁帶血刑具的注視下剔著黃牙閑聊。
胖一些的把茭白碎渣從嘴里吐出去,瘦的喝了一口酒,看了眼后頭趴在干草上奄奄一息的陸璇,搖了搖頭:“她爬得上去,倒也是她的本事——不過,我聽聞此事還有內(nèi)情。和黎策和陸旋下獄后,他取的那個夫人陸清濛有干系——那日陸璇下牢,黎策便讓牢頭搗爛了陸璇的嘴,我好奇了一下,結(jié)果打聽到,黎策實六年前就知道陸璇是女兒身。”
胖子瞬間一激靈:“真的?”
瘦子呶了呶嘴:“而且還有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如今內(nèi)閣另外兩位大學(xué)士對黎策不滿,因為他的政績,實際都是陸璇做了,平白讓他得了美名?!?/p>
這可是大秘聞!胖子正要繼續(xù)聽,細(xì)細(xì)碎碎地聲音就伴隨著牢頭的腳步聲從走道上傳了來。
他忙站起來,果然是八字胡牢頭。
他點頭哈腰地帶著當(dāng)朝首輔黎策,瞪了一眼胖瘦兩個,一把抄起桌上的酒,沖渾身是血的陸璇潑了過去:“小賤人!首輔大人來了,趕緊起來!”
陸璇動了動,沒爬起來,獄卒趕緊開門,一把把她拎出來扔在地上。
石粒戳到手腳的傷口,陸璇一聲低哼。
黎策驀地爽朗笑了。走到陸璇面前,撥開陸璇的亂發(fā),他看著陸璇口鼻邊結(jié)起的血痂,和她四肢筋脈處的木釘,憐憫道:“璇兒,你可痛苦?”
陸璇死死望著他,唇上的血痂裂開一條縫,一口合著血的唾沫就吐在了黎策的臉上。
“......我瞎了眼......黎策......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你和陸清濛......全他娘......是狗養(yǎng)的?!?/p>
七年前她入仕后不久,便遇上了黎策。
她并不是如今才被人發(fā)現(xiàn)是女子。早在那時,陸家庶支,便已多次心疑,她并非是個男人。
有這樣的前提,她意外被人下藥,與他歡好,她也沒有懷疑過,這就是一場將她推向黎策,令她因為黎策替她遮掩、私下拜了天地,從而對黎策信任,為黎策仕途鋪路的局。
她就是個傻子。整整六年,她被自以為是好姐妹的陸清濛,和自以為是良人的黎策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新皇登基之后,她便上了辭官信,黎策那時還親著她的眉眼,說好等他帶聘禮來提親,結(jié)果?
他站在御林軍頭領(lǐng)的身旁,看著頭領(lǐng)打斷了她的雙腿,然后便溫柔拉過了陸清濛——
“堂姐,嫡出又如何,笑到最后的,不還是我這個庶出的妹妹?你且放心,我和策郎相識八年,他一定會為我,善待你打下的陸府江山......”
“善待......嫡支交給我們庶出一系的陸府?!?/p>
陸清濛如此巧笑倩兮道。
當(dāng)日眾目睽睽,她直接紅了眼,可勢均力敵,一目了然。
伸手抹掉唾沫,黎策君子似的臉直接扭曲。赫然站起,黎策一巴掌抽倒陸璇:“你算什么東西......”
他接著又是一腳下來。正中胸腔,陸璇聽見肋骨咔嚓一聲,仿佛要戳破她的皮肉。
“嗯!”陸璇悶哼,劇烈的顫抖,牙齒抖抖索索地罵黎策:“若無我,你始終......是廢物!”
黎策更變了臉,鞋底一抬,外頭便傳來一聲輕輕地柔語:“策郎?!?/p>
是陸清濛!
陸璇睫毛打抖,看到拐角邊長長的兩道人影。
有一個老者的聲音:“首輔可別打死了。夫人這胎中三子要養(yǎng),可一定要生剖的親人心,新切的親仁肉。否則,等月份一長,腹中三子,便會開始吸食生母骨血,首輔也不想夫人出什么事吧?”
陸璇一怔。
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
“你們這兩個王八羔子......”陸璇含糊大罵,陸清濛竟然要吃了她!
黎策漠視,手往后一招,一個老人便拎著刀走了進(jìn)來。
陸璇看著他,認(rèn)出他是新皇身邊的陳太醫(yī)。
她知道局勢,她是個冒充男子入仕的女子沒錯,可她有功績,有高位??v然陛下素忌憚她功高,但,天下萬萬雙眼睛盯著這案子,他竟,竟許黎策和陸清濛妄為?
她輔佐他多年......
“陛下如何......面對輿倫?”陸璇喝道:“我若死......”
“陛下會對外說,你是自盡?!崩璨呃淅涞溃跋雀钊??!?/p>
陳太醫(yī)冷漠地一垂首,把陸璇翻面朝上。
在冰涼的刀尖貼上胸前時,陸璇看著角落里露出微笑的陸清濛,腰上用力,陳太醫(yī)手里的刀子便從皮肉下貫穿了她的心房。
“......我會一直看著你們,黎策,陸清濛,你我之仇,轉(zhuǎn)世抑或輪回,我永不休——”
永夜落下。
陸璇感覺被一陣風(fēng)承托而起,她從捧著裝她血肉的湯碗的惋惜黎策面前飄過,飄到了宮城。
她看見紫禁城全部樣貌,看見養(yǎng)心殿外跪著黑壓壓一片人,打頭的,是與她素來不和的大學(xué)士陳微之,還有她那位遠(yuǎn)走多年,現(xiàn)下看起來已是榮光照耀的病表兄容謊,身旁還帶著黎策說“戰(zhàn)死沙場”的弟弟陸南君......
他們手里共同捧著一卷陳情書,她站在風(fēng)里,聽到陳微之高聲,“陸璇輔佐陛下左右,比之女子之身,她曾入洪水,救皇子,擋自殺,忠心陛下有目共睹,望陛下,開恩!”
陸璇微微訝異,陳微之與她互為政敵,如今他竟會為自己求情??陕犕?,她又諷刺地笑了。
下一瞬,風(fēng)將她卷走。
她飄進(jìn)了養(yǎng)心殿,站在門前,看著一個男子的背影。
他穿著紫色的貂皮大氅,背對著她,軒昂貴氣,渾身上下,唯生人勿進(jìn)四字。
他似乎正在和新皇說話,隱隱約約,語氣不大敬重。
陸璇走近了點,聽到那人說了一句“放了陸璇”,她正心疑自己什么時候與這種人有過交情,準(zhǔn)備看到那個人的臉,那個人卻仿佛感覺到了她,回過頭看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日光擦過了他手里的劍。
劍光凜冽,陸璇一嚇,閉上眼,便聽到撲通一聲。
隨之而來的,是渾身上下的酸疼。
腦仁也疼,手上也疼,腹與腿也疼,眼還被什么蒙住了,花。
她手按在了額頭上,忽然愣住。
她的手能動?
陸璇迷茫,但眼花得緊,她只能摸索著坐回床邊。
感覺頭上還包著布巾,她伸手扯下來,擦掉眼上糊著的東西,就看清了,這是她的閨房。
陸璇有個想法,下一刻,便被端著藥進(jìn)來的陸南君印證了。
陸南君還未發(fā)育成七年后二十四歲的高個兒。十六歲的個子,才與現(xiàn)今十八的她一般高。
看到她醒了,他急急忙忙地過來摸她的頭,吁了一口氣:“阿姐可算是醒了,你暈過去后,便連著四天高燒不退,大夫都說熬不過去了......”
他收了聲,看見她手里布巾上的草藥渣,問:“怎么自個兒擦了,你眼睛燒腫了,睡夢里一直喊痛呢。”
高熱的后勁不是重生了就沒了,如今他一說,陸璇也覺得眼睛開始疼了。
但,疼,敵不過她重生了這件事的高興。
她竟然......回來了。
熱淚盈眶,陸璇一伸手,便抱住了陸南君。
“太好了......”
淚水浸濕了肩,陸南君微微堂皇,又聽到陸璇笑了。
他驚嚇:“阿、阿姐?”
別是燒糊涂了吧?她雖是個女兒身,卻一直是當(dāng)男子長大,什么時候有過像個女子一樣,對他哭哭啼啼的時候了?
想著要不要趕緊把陸璇捆起來綁好,再去找大夫,噠噠噠地快步聲便鉆進(jìn)了耳里。
小丫鬟年糕氣喘吁吁地慢慢推門,壓著語調(diào)喊:“二公子,庶支又來人了......”
一見兩人抱在一塊,年糕愕然了一下,忙癟著嘴伸手奔向了陸璇:“公子您可算是醒了,年糕也想要抱,您不知道,昨日大夫......”
同樣的說辭陸璇已經(jīng)聽過了一遍,打斷她:“旁話一會兒再說,庶支是怎么回事?”
“因為公子這幾日病著,所以都是表公子扛著庶支那群人。但不知道是哪兒走漏了風(fēng)聲,說小姐這幾日要不行了,所以......”
年糕黑溜溜的眼睛看著陸璇,陸璇立馬了然,冷笑道:“所以便要上門,欺負(fù)孤兒寡母。畢竟大的兒子不在了,小兒子沒有功名不頂用,另外一個表親病秧子,戴不了陸家這頂大帽子,是吧?”
是這么個理,陸南君微微眼神黯然。
“阿姐打算怎么辦?”他問。
怎么辦?
哼。
“我還沒死他們就要在太歲頭上動土,那可要看看他們的本事?!?/p>
把布巾扔進(jìn)臉盆,陸璇拾起書桌邊上的束發(fā)帶,將及腰烏發(fā)一攏,在頭頂束起。
陸南君在旁瞧著,不由有些心猿意馬。
她做兄長的身份做久了,他也習(xí)慣于她男子的身份,可如今細(xì)細(xì)一眇,她那些冷硬里其實還是有很多女兒家的柔和在。
阿姐作為女子......是當(dāng)真好看。
心頭悸動,陸璇已經(jīng)取出了一見男袍罩在里衣外,正蹬上一雙麓皮靴??此肴?,她起身抖開衣擺,不解道:“走了?”
陸南君連忙回神,按著腰間的匕首,應(yīng)是后追上她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