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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桃源縣地處西南,氣候常年溫潤,是以冬夏短暫而春秋綿長。中秋剛過,日頭便一天比一天溫吞了。
縣衙后宅西院最角落的一間屋子里,十一歲的花蕊娘正在對著銅鏡左右端詳著。她右邊額角上生了一粒小小的鼓包,有些紅紅腫腫的,在那張粉白的小臉上顯得有些突兀。
花蕊娘嫩嫩的小嘴微微嘟起,兩根蔥白似的手指在那鼓包周圍游移了片刻,又極不情愿地垂了下去。這該死的痘痘......花蕊娘賭氣似的踢了踢銅鏡下面的架子,抬眼看向敞開的屋門外。
取個銀耳湯怎么去了那么久?花蕊娘煩躁地嘆了一大口氣,回過頭來又看了一眼銅鏡。鏡面雖然模模糊糊的,仍然可以瞧見里面映出來的小人兒臉頰粉嫩,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又黑又亮,確實是個美人胚子。
花蕊娘嘴角微微往上翹了一下,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自戀了?也是,哪個女子不愛美,想想前世為了那張從青春期開始就飽受痘痘摧殘的臉蛋,幾千一套的護膚品都不知道抹了多少。
都怪那會兒年紀小的時候什么都不懂,長了痘痘就恨不得把它擠掉。后來就算知道了什么叫保養(yǎng),也再救不回那滿臉的痘印痘坑?;ㄈ锬锾鹗种篙p輕觸了一下額上那顆有些紅腫的痘痘,忽又趕緊放了下來。
不行,一定要忍住......
西院的角門嘎吱響了一聲,一個身穿湖綠色夾衣的小丫鬟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她手上橫跨著一個橡木食盒,進到屋子里先沖著花蕊娘福了一禮。
“去得有些久了,這幾日天涼,廚房沒有備冰好的銀耳羹,我先拿到井邊去涼了一會兒。”這丫鬟一邊笑著解釋道,一邊將手上的食盒擱到旁邊的圓木桌上,從食盒里先取出一個紫砂盅,又接著端出了一盤切得薄薄的黃瓜片。
“怕是有些太涼了,”丫鬟將手背貼在紫砂盅上試了試,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轉向花蕊娘輕笑道:“大小姐要不等它擱一會兒再吃,我先把這黃瓜片給你敷上。”
“涼的才順口,”花蕊娘抿笑著搖了搖頭,丫鬟趕緊將紫砂盅上的蓋子揭開與她遞過來。花蕊娘取過一旁的瓷勺舀起銀耳羹吃了一口,忽又抬起頭來對著丫鬟道:“去太太屋里找找有沒有素色的絲料,給我拿一幅過來,碎頭也行。”
那丫鬟應著轉身出去,花蕊娘接著將那紫砂盅里熬得爛爛的銀耳撈出來吃了。瞧了瞧剩下的大半盅銀耳湯,便擱下了勺,伸手取過一旁的黃瓜片,對著銅鏡細細地貼在長痘的地方。
盤子里剩的黃瓜片還多,花蕊娘索性在眼睛周圍挨著貼了一圈,如今這年代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護膚保養(yǎng)品,也只有靠這天然的法子。
貼完以后花蕊娘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慢慢移到靠窗的軟榻上躺了下來。
這樣的日子還真是舒坦啊,吃喝穿戴都有人伺候著,想要做點什么,只消吩咐一聲。父母也還算是開明,雖說不是獨女,也是寵著疼著,門第雖然不算太高,但起碼也是官宦之家,在這小小的桃源縣,算得上是頭一份了。
花蕊娘胡亂的想著,面上禁不住露出一絲笑來。就這么不知不覺的過去十一年了,回想起自己剛來的時候,又驚又怕的......如今過得這樣好,真是想也想不到。
那一世......罷了吧,也太糟了些。花蕊娘稍微側了個身,那會兒夜里常常睡不著,就胡思亂想著自己能重活一遭。上天竟似有安排的,定是這樣。
等到臉上的黃瓜片干了些,那丫鬟已經(jīng)取了小半幅蠶絲尺頭回來。花蕊娘讓她伺候著洗了臉,將那尺頭蓋在臉上比好尺寸,取了剪子仔細地剪出一張面膜的樣子。
花蕊娘依稀記得,熬得濃濃的銀耳汁可以用作面膜,直接用在臉上怕吸收不完,最好的法子就是泡紙膜。如今這年代沒有紙膜,絲綢卻是上好的替代品。只是每次用完都要清洗晾干,否則也太過浪費了些。
不過這清洗的活計,自然輪不著自己動手。花蕊娘低頭看了看自己養(yǎng)得嫩生生的一雙小手,露出一臉知足的神情。
“蕊娘這是在做什么呢?”
美中總有不足......花蕊娘臉上的笑容一滯,頓了頓才轉過頭來,向著門口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淡淡一笑:“商姨娘過來了,有事嗎?”
門口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身上穿著一件桃紅纏金絲的褙子,眉眼間仍舊存著七八分顏色,薄薄地掃了一層粉黛,倒也有幾分清麗之姿。聽到花蕊娘開口,商姨娘抿笑著走進屋來,伸手揀起桌上剩下的小半截尺頭,搖頭溫聲道:“好生生的料子,剪成這樣是要做什么呢?”
花蕊娘并不答她的話,沖著一旁的小丫鬟使了個眼色,那丫鬟趕緊上來將剩下的尺頭收走。商姨娘竟未覺得尷尬,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也不用人招呼,挨著花蕊娘便坐了下來。
“姨娘有事?”花蕊娘不自在地移了移身子,憑心而論,商姨娘這人并不討厭。雖說這些年父親身邊只得她這么一個妾,也算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沒有什么出格的行為。只是對于一個與自己的母親分寵的女人,花蕊娘卻是怎么也喜歡不起來。
“老爺和太太去了州府,怕是還有幾日才能回轉,”商姨娘打量著花蕊娘的神色,看似隨意地開口道:“太太不在,近秋了,蕊娘你是知道的,宅子里秋衣的定制,你得幫著拿個主意。”
“還照著從前的例子,父親和母親不在,姨娘幫著選選樣兒。我這頭和朗哥兒那邊回頭看好了給姨娘送過去。還有云娘那兒,看看她喜歡什么,姨娘在旁參考參考?!被ㄈ锬镄乃嫁D了幾轉,三言兩語便定了下來。
商姨娘含笑答應著卻不動身,花蕊娘疑惑地瞧了她一眼,見她面上似是有些為難,才恍然道:“要花多少銀錢,姨娘去丁嬸哪兒支就是,待會兒我讓人去給她說一聲?!?/p>
“哎,”商姨娘爽快地應著站起身來,轉身走了一步又回頭道:“蕊娘中飯是在屋里吃,還是擺在朗哥兒那邊?”
“啊......”花蕊娘楞了一下。商姨娘見她不答話,臉上的笑又深了一些,顯得越發(fā)的殷勤。花蕊娘心中頓時了然,亦有了一絲不忍,便擺擺手道:“我待會兒去瞧朗哥兒,云娘不用過來了,陪著姨娘歇一歇吧?!?/p>
商姨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轉身走了出去。花蕊娘別過頭來輕輕嘆了口氣,心中一時五味雜陳的。
“姐,”一聲帶著絲絲奶味的童音從門口響起,一個身穿藏藍綢袍的八九歲小男孩跑了進來。他頭上梳著一個抓髻,身子圓滾滾的,肚子微微向前腆著,肉呼呼的小臉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格外有神。眉目間與花蕊娘有七八分相似,正是花蕊娘嫡親的弟弟花玉朗。
“姐,姨娘是不是又找你要東西了?你可別理她?!被ㄓ窭释ㄈ锬锷磉呉粶悾X袋稍稍垂下來挨著花蕊娘。花蕊娘瞧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摸樣,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額上點了點,故作嚴肅地逗了一句:“又偷懶,字帖習完了?”
“習完啦,我還背了一篇詞呢?!被ㄓ窭寿康匕浩痤^,下巴一下抬得高高的。花蕊娘見他滿臉你快來表揚我的樣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花玉朗嘿嘿一笑,將小腦袋扎進花蕊娘懷里蹭了兩下。忽又抬起頭來撅嘴道:“姨娘是不是又要支銀子給云娘買東西啦?”
“胡說什么,云娘是你二姐。”花蕊娘抬手捏了捏他圓乎乎的臉蛋,輕聲道:“姨娘是姨娘,可不能因為姨娘就疏遠了姐弟的情分。再說了,姨娘是你二姐的母親,多疼她一些也是常理,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這些,等你長大就懂了?!?/p>
“我知道,就像娘親疼姐和我一樣?!被ㄓ窭恃劬φ0土藥紫?,他這幅摸樣實在討喜,花蕊娘忍不住輕輕在他臉上揪了一下。
花玉朗對自家姐姐的這種疼愛方式早就習慣了,抬起肉肉的小手在臉上撫摸了兩下,竟像個小大人一般的嘆了口氣。
“娘親和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呀?”
“快了吧,今天都十八了,送完中秋拜禮就該往回走了。”花蕊娘在心里默默計算著日子,京城派了巡查刺史下來,父親身為桃源縣的縣丞,依著章程去府城呈報。父親出門多數(shù)時候都會帶上母親交游,雖說家中養(yǎng)有妾室,在對正妻的態(tài)度這方面,父親還是放得很端正的。
“我有些想娘親了......”花玉朗見花蕊娘想得入神,便輕輕晃著她的胳膊?;ㄈ锬镄闹形⑽⒁凰幔刹皇敲?,自己也有些想了呢。
花玉朗眼神亮了一亮:“爹爹還答應要給我?guī)б桓本胚B環(huán)回來呢?!?/p>
“美得你......”花蕊娘揉了揉他的發(fā)頂,門外忽然“嗵”的一聲巨響,似是有人大力撞上了什么東西,隨即一聲尖利的女人聲音傳來:
“不好啦,大小姐不好啦......”
花玉朗與花蕊娘對視了一眼,拔腳便往門外跑。花蕊娘見他圓乎乎的身子跑起來一搖一晃的,急忙站起來跟在他后頭出了屋子。
院子邊上的角門掉下來了一半,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倒在哪里,正拉著垮下來的半扇門努力想站起身來。這婦人皮膚生得黝黑,雖然瞧不出來面色,但她雙腿顫抖得厲害,似是受了極大的驚嚇。
“姐......”花玉朗回身拉了拉花蕊娘的袖子,眼神里有些怯怯的。
花蕊娘眉頭微微一蹙,開口向那婦人道:“這是怎么了?慌張成這樣?!?/p>
“不好了不好了,天塌了呀這是......”那婦人半天爬不起來,索性癱坐在地上,兩手一錘腿連聲哭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