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涼如水，熱鬧的府邸漸漸歸于平靜。

錦秋閣里陡然響起一聲尖銳的響音，一名梳著雙髻的丫鬟正瑟瑟發(fā)抖的跪在鋪了蜀錦團(tuán)花軟墊的美人榻前，光潔的額頭上隱約可見絲絲血色滲出，身后不遠(yuǎn)處凌亂的撒著幾塊碎瓷片，正幽幽的閃著利芒。

“一個個都是沒用的廢物！”韶姨娘沉著臉，胸口正劇烈起伏著。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孔上怒意積盛，一雙美目正死死的瞪著眼前的丫鬟，恨不得將她當(dāng)成錦瀾，嚼碎了吞到肚子里才好。

在旁伺候的素心見狀，忙重新倒了杯茶，又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丫鬟趕緊退下去，這才對韶姨娘勸道：“姨奶奶，您先喝杯茶，消消氣兒?！?/p>

韶姨娘倒沒把火氣燒到素心身上，她端起茶盅，翻起蓋子撥了撥茶湯，卻又心煩意亂的合上了，恨恨的說道：“想不到對她好了這么些年，到頭來竟養(yǎng)出一條白眼狼！”

原以為上次在水榭軒錦瀾幫著沈氏是因為賭氣，沒想到今晚好不容易計劃周全，又忍痛拿出那只百年老參，結(jié)果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而這一切都?xì)г阱\瀾手上，這讓她怎能不怒？

“二姑娘年紀(jì)還小，興許是鉆了牛角尖兒，想來過些日子就好了。”素心將韶姨娘手里的茶盅放好，伸手挪了挪歪到一旁的大軟枕，扶著她躺下，又拿起繡著芙蓉扇面的團(tuán)扇慢慢搖了起來。

“上回老爺罰薇兒的時候我特地沒求情，為的就是讓她出氣。過后又委屈薇兒低聲下氣的去哄著，她倒好，蹬鼻子上臉的，反而和那賤人越來越熱乎了！”韶姨娘攥著帕子的手越收越緊，一副咬牙切齒的摸樣。

涉及到大姑娘，素心便不好多說了，話鋒一轉(zhuǎn)，“這件事兒也奇怪，二姑娘打小就不愿意到水榭軒去，對太太更是疏遠(yuǎn)得很，就算同大姑娘賭氣，也不至于......”

“哼！”韶姨娘冷哼一聲，“到底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攏得了一時攏不住一世，是我大意了?！?/p>

“奴婢記得，二姑娘這番變化，似乎是從那場大病之后才開始的。”素心是韶姨娘身邊的大丫鬟，韶姨娘去到哪兒都會帶上她，許多事自然也就瞞不過她的眼睛。

“可不是？醒了就跟換個人似的，真真讓人恨得緊！”

素心的手微頓，略有遲疑的說道：“說起來奴婢倒想起一件事，只是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韶姨娘蹙起眉，淡淡的掃了她一眼，“素心，你跟了我多久了？”

素心一怔，“回姨奶奶話，八年了。”

韶姨娘冷冷一笑，“日子倒是不短了，想必你是清楚的，我這個人別的都好說，平日里最恨的就是仗著有幾分小聰明就在我眼皮底下耍心眼的人！你若真覺得有什么不該說的，最好給我爛在肚子里一個字兒都不許往外蹦！”

素心臉一白，噗通一聲跪下來，“奴婢該死！”

韶姨娘冷冽的目光落在素心微微顫抖的身子上，白皙的手指輕輕摩擦著帶在手腕上的翡翠冰花鐲，從指端上傳來的冰涼緩緩蔓延到心里，澆熄了縈繞在心頭的絲絲怒意。半響她才嘆了口氣，“起來吧，咱們主仆這些年，什么風(fēng)浪沒經(jīng)過？如今在我身邊，也就你一個信得過的了?！?/p>

素心低著頭，略微哽咽道：“奴婢......”

“怎么？還同我慪氣不成？”韶姨娘拔高聲，但語氣卻緩了幾分。

素心忙抬起頭，“奴婢不敢！”說著便起身，撿起落在地上的團(tuán)扇，繼續(xù)給韶姨娘扇風(fēng)。

韶姨娘滿意的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她動了動身體，選了個舒適的位置便閉上眼假寐。沒想到一合上眼，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錦瀾那張語笑吟吟的臉，好不容易才熄下去的怒火騰地一下又冒上來，“方才你想說什么來著。”

素心仔細(xì)看了眼門外，確定無人偷聽才輕聲說道：“奴婢記得小時候在村里，有個半大的小子頑得很，也是落到村頭的水塘里險些喪了命。后來給人救上來之后，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斯斯文文的，竟連門都不愛出了。村里人都說，怕是有什么臟東西......”

雖有素心陪著，到底是夜深了，外頭枝椏的影兒投在窗子上，隨著夜風(fēng)來回擺動，竟像是人影幢幢。韶姨娘聽得腳底直冒寒氣，猛地起身喝道：“不許胡說！”

素心一驚，忙住了嘴，見韶姨娘臉色泛白，心知她是嚇著了，便趕緊倒了杯熱茶捧過來。

一杯熱茶下肚，冰涼的四肢才稍稍回暖了些，韶姨娘吐出口氣，抬眼看向素心：“以后這話不許再提，若是讓老爺知道了，恐怕連我也保不住你！”

“是，奴婢記得了?！痹掚m這么說，但素心知道韶姨娘將自己的話聽進(jìn)心里了，她垂著頭，嘴角翹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

錦瀾今晚留在了水榭軒，盡管清楚沈氏沒有大礙，但沒親眼看到沈氏蘇醒，她放不下心。

惠秀取藥回來時，錦瀾已經(jīng)把江大夫的藥放在了火爐上，她猶豫片刻，長長的嘆了口氣，將手上的藥收了起來。

錦瀾不著痕跡的看了她一眼，便讓碧荷去把東廂房收拾出來，又讓唐嬤嬤到小廚房煨上碧梗粥，再溫幾樣小菜備著，生怕沈氏起來后餓著。而她自己則守在隔間的爐子旁親自煎藥。

忙了半宿，待給沈氏喂了藥，已經(jīng)能隱隱聽見外頭傳來的梆子聲，四更天了。

喝下藥沒多久，沈氏的臉色逐漸好轉(zhuǎn)，呼吸也穩(wěn)定下來，這時錦瀾才徹底放下心。一松懈，頓時覺得困意如潮，不禁伸了個懶腰，悶頭趴在沈氏床前，沉沉的睡了過去。

錦瀾睡得極不安穩(wěn)，恍惚中不斷做著夢，夢里她似乎又看到了葉錦薇猙獰的臉孔，鮮艷的紅唇一張一合，卻吐出世間最惡毒的話：

“若非父親，今日之事怎能轉(zhuǎn)變？”

“對了，說起這件事，還是安遠(yuǎn)侯世子親自決定的呢?！?/p>

“若非妹妹，我與母親又怎能擁有今天的地位？

“都是托了妹妹的福！”

“都是托了妹妹的福！”

“都......”

不！

不是的！母親沒有死！母親還好好的活著！

錦瀾死死的捂住雙耳，卻堵不住那尖銳刺耳的厲聲。仿佛有無數(shù)個葉錦薇環(huán)繞在她身旁，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將她緊緊的裹覆在其中，宛如一個厚厚的繭，逃不掉也掙不脫，越掙扎束縛得越緊，漸漸窒息。

最終，她墜入一片黑暗之中，徹骨鉆心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努力睜大雙眼，卻沒有一絲焦距，踉踉蹌蹌的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過了多久，正當(dāng)她在這片永無止境的黑暗中逐漸絕望時，眼前驀然出現(xiàn)一道熟悉的身影。

“母親！”錦瀾欣喜的叫出聲，正準(zhǔn)備往沈氏身邊去，卻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姑娘，姑娘，快醒醒......”

錦瀾皺了皺眉，四周的景致卻猛地一變，黑暗如潮水般退去，片刻恍惚后，眼前的一切逐漸清晰。藕荷色的芙蓉紗帳，瞧著竟有些眼生，倒讓她一時半會反應(yīng)不過來。

唐嬤嬤見錦瀾睜開眼，不由松了口氣，可看她躺著一動不動，只是怔怔的盯著帳頂，剛落下的心又猛地提起來，忙伸手在錦瀾面前晃動幾下，“姑娘，姑娘！”

錦瀾這才回過神來，“嬤嬤?！?/p>

“謝天謝地！姑娘總算醒了?！碧茓邒吣穷w七上八下的心終于落回原位，忙將她扶起來，又趕緊倒了杯茶。

錦瀾捧著茶盅，一口氣灌下去才覺得舒暢不少，放下茶盅立即問道：“母親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