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陡然陰沉了幾分，烏黑的云幕開始飄起了雪。白花花的雪點飄灑而下，隨著狂風(fēng)亂舞。

燕京，終于下雪了。

“宓陽？”瞧著岑黛面色更難看了一分，豫安緊了緊包裹在掌心里的小手：“怎么了？”方才關(guān)口大風(fēng)呼嘯，她不曾聽清岑黛低聲說出的那一句。

岑黛抿唇，迎著豫安關(guān)切的目光笑了笑：“娘親放心，宓陽無事。”

只縮在狐裘里的另一只手卻是攥緊了。

豫安瞥了眼岑黛的面色，見無異樣這才放下心：“這雪愈發(fā)大了，走罷?！?/p>

岑黛乖乖巧巧地應(yīng)了，思緒卻忍不住飛遠。

想不到命運的軌跡一朝變化，她竟然遇見了這位前世從不曾見過的荀家大公子。

更想不到那平白進了她夢中的青年，竟會是荀鈺。

那可是荀鈺啊，未來會毒殺越璟帝的大奸臣......

岑黛咬了咬下唇，眸中神色幾番變化，最后舒了口氣，重新將小臉塞進銀色狐貍毛里，同豫安一道上了軟轎。

一行人分作兩波，冬葵領(lǐng)了抱著行禮的宮人前往落腳的宮殿，張媽媽跟在軟轎一側(cè)。

如今的大越皇室血脈單薄，大多是因為當(dāng)年的那場奪嫡之爭。彼時東宮之位空懸，朝中混亂不堪、官員結(jié)黨營私，皇家無論男女無論老少都或多或少地參與到其中，為了那身黃袍明爭暗斗。

最后荒唐一場，叫始終隱忍、謀定而后發(fā)的越璟帝給全坑了下去，踏著無數(shù)鮮血登上了帝位。參與了爭鋒的其他皇族，大部分在奪嫡時就被暗殺，剩下不安分的被璟帝除盡，安分的以及沒能耐的則被驅(qū)趕出京。

唯獨只剩下璟帝唯一的一個一母同胞的妹妹——豫安尚還留在燕京。因榮國公府在奪嫡之戰(zhàn)時站對了隊伍，有從龍之功，豫安最后主動下嫁給了岑家嫡出第三子，岑遠道。

璟帝自幼就同豫安親近，連帶著也頗為寵愛岑黛，早早敕封了她宓陽的名號，是大越獨一位擁有封地爵位的郡主，榮寵不斷。

約莫兩刻之后，軟轎便在御書房前停穩(wěn)了。候在門前的老太監(jiān)開了門扉，笑得恭敬：“長公主殿下?！?/p>

這位是在璟帝跟前伺候的大太監(jiān)。

豫安也彎了彎唇角：“高盛公公。”

母女二人進了門，頓時就有一股夾裹了龍涎香的暖風(fēng)撲面襲來，同外頭的冷風(fēng)沖在一團，一時冷暖，叫岑黛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璟帝抬起頭的時候，正好看見那縮在狐貍毛里的小姑娘打了個激靈，不由好笑，朝她招了招手：“宓陽過來?！?/p>

岑黛立刻噠噠噠地小跑上前，在璟帝面前笑吟吟站定，糯糯地喚了一聲：“舅舅！”

璟帝笑睨她一眼，擱下手里的狼毫：“怎么還是這么點兒高？你承君哥哥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是比你高了快半個頭的。”

岑黛癟了癟嘴，立刻不笑了：“舅舅上次還說宓陽這樣的身高正正好的?！?/p>

“那時候的確是剛好，可放到現(xiàn)在就是矮了?！杯Z帝拍了拍她的頭，裝模作樣地糾正。

岑黛眨了眨眼，忙躲開那只手：“哎呀！舅舅說了，越拍頭越長不高，舅舅故意的！”

看著她瞪圓了的眸子，璟帝終于歇下了逗弄的心思，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心下感慨為何自己沒有這樣一個好看乖巧的小閨女。

瞧著上首的動靜，豫安抿嘴笑了笑，福身：“皇兄。”

璟帝挑眉：“又無外人，行什么禮？指定是心里在生著氣，臉色也不大好看......”

他面上的笑容淡了些：“怎么，真在那邊受委屈了？”

豫安緩緩收了笑，將岑黛招到身邊來，幫她解開了身上的銀狐裘，尋了一邊的軟榻坐下，音色沉悶了些：“若不是如此，我何故帶著宓陽進宮？單憑皇兄的名頭，想來就能解決不少麻煩?！?/p>

她垂眼：“是我不想同他們虛與委蛇了，平白多了那么些不痛快?！?/p>

璟帝瞥了她身邊的岑黛一眼，不可見地嘆了口氣：“不提那些了，難得你在冬日里進宮來，就安安生生地在宮里過個小年罷，不著急回去。其他的事，有為兄在?！?/p>

意思是打算幫著她撐腰了。

豫安抿唇，眼里多了幾分暖色：“謝過皇兄?！?/p>

岑黛在一邊聽著這兩人講話，腦子忍不住開始昏昏沉沉起來。今日為了進宮，她可是起了一個大早，而后又頂著冷風(fēng)踏入御書房內(nèi)，如今沉在暖香里，愈發(fā)覺得倦怠。

“說什么謝？”璟帝不以為意地道，手里繼續(xù)翻閱著奏折：“說起來，這回宓陽是在岑家私塾出的事，以后還是別去那邊了?！?/p>

豫安笑了笑，將岑黛的兩只小手包在掌心里，攬著她靠進自己懷里休息：“我昨個兒去了一趟國公府，已經(jīng)將宓陽從岑家私塾里摘了出來，準備為她尋一位女先生，就在長公主府里教她?！?/p>

璟帝抬眼，好奇：“岑家老太君能同意？”

豫安緩緩?fù)鲁鲆豢跐釟?，臉上多了幾分笑意：“為何會不同意，不是還有皇兄的名頭在么？”

璟帝一怔，伸手捏了捏眉心，苦笑：“朕這威風(fēng)，竟是全給你拿去倒騰后院了?！闭Z氣里卻沒有分毫不樂意。

他面色溫緩下來，執(zhí)了桌案上的一卷布帛打量：“說起這事......對了，莊老先生游歷回來了，前幾日才入的京?！?/p>

莊老先生？豫安一愣，忙道：“可是那位簪纓世族莊家的......？”

那一位當(dāng)年是燕京人人皆知的大學(xué)子，在奪嫡之爭時不少皇子有意與之結(jié)交，只是他無意官場，而立之后就飄飄然出門游歷去了，為此還得罪了莊家老家主，多年來一直未曾歸京。

“正是那位?！杯Z帝掂量了布帛：“如今莊老先生人至暮年重回燕京，卻驀然發(fā)覺自己早已被莊家除了名......”

莊老先生當(dāng)年拒絕了所有皇子的示好，無疑是給莊家招惹了災(zāi)禍。

而后莊家在奪嫡之爭中被聯(lián)合打壓，到了如今，雖是還保留著與荀家相同的簪纓世族的名號，但地位已經(jīng)式微，無法再和荀家相提并論了。

地位衰落，莊家人對于莊老先生豈能不恨？

對著豫安緊皺著的眉頭，璟帝笑笑：“于是朕許了他安度晚年的要求，只求他坐上太子太傅之位，好生提點承君?！?/p>

豫安依舊是皺眉：“所以......皇兄突然向豫安提及此人做什么？”

璟帝伸了伸下巴，示意豫安去看身旁的岑黛：“朕尋思著，讓宓陽同承君一道讀書罷?！?/p>

一起讀書？！

豫安的眼角當(dāng)即就是一跳，低頭看向正靠在自己懷里打瞌睡的岑黛。她那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睛閉得緊緊的，可見是困極了。

那頭璟帝點了點頭，繼續(xù)道：“總歸承君在宮里沒什么親近的玩伴，宓陽同他是表兄妹，有她跟著承君讀書總是好的。且朕聽聞宓陽的功課不錯，跟著莊老先生學(xué)習(xí)正好?！?/p>

豫安斟酌了片刻，舒了口氣：“既如此，勞煩皇兄安排了?！?/p>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傳來高盛公公尖細的聲音：“稟陛下，太子殿下到了?！?/p>

璟帝應(yīng)了聲，稍稍收斂了臉上的笑，肅聲道：“進來罷?！?/p>

房門被推開，頓時就有一股寒風(fēng)從門外呼嘯著吹進來，呼啦啦地和暖香撞在一起，直把岑黛給凍醒了。

她立刻坐直了身，還帶著些許迷蒙的眼睛一瞥，瞧見了不遠處的那一雙金絲蟒紋靴，暗紋錦袍的衣角垂在腳邊，沾上了幾點還未化開的雪點。

豫安忍著笑：“呆呆愣愣的做什么？你表兄來了?！?/p>

岑黛忙應(yīng)聲站起來，垂頭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宮禮：“承君表哥?！?/p>

站在門邊的青年忍不住笑出了聲，一雙眸子流光溢彩的：“宓陽怎的突然與表哥生分了？”

音色和煦明朗，并不似記憶中那般沉穩(wěn)。岑黛這時候才驚醒過來！

她重生了，眼前的人是三年前的楊承君。三年前楊承君還未成家，東宮還沒有太子妃，她不必因著避嫌的心思而與楊承君逐漸疏遠。

豫安抿著嘴笑，揉了揉岑黛的小腦袋：“怕是睡懵了?！?/p>

一句話頓時活絡(luò)了氣氛，楊承君笑著搖了搖頭，徑直走到璟帝身邊，微微躬身：“父皇?！?/p>

在無外人時，璟帝并不興行禮這一套。正如此刻御書房內(nèi)都是自家人時，他通常都是直接免了禮。

璟帝應(yīng)了聲，將方才捏在手里的布帛遞了過去：“明日起，宓陽跟著你一塊讀書，你記著護好妹妹?！?/p>

楊承君并不多意外，收了布帛進袖袋里，溫聲：“兒臣明白?！?/p>

璟帝又抽出幾本奏折，并不避諱豫安母女，隨意道：“這是荀閣老和荀學(xué)士整理出來的東西，你前些日子要看的。”

楊承君一一收好。

坐在下首的豫安倒是揚了揚眉：“荀閣老？方才皇妹進宮時，正好碰巧遇上了荀家祖孫二人。”

當(dāng)年在眾皇子奪嫡時，荀家獨善其身始終不曾有過異動，還是等到璟帝繼位之后，荀閣老才領(lǐng)著家中嫡系表了忠心。

她頓了頓，有些驚疑：“至于皇兄方才說的那位荀學(xué)士......？”

璟帝抬眸，眼里帶了幾分暖色：“是荀閣老家的嫡長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