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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海龍
“儀兒,儀兒……”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似一股十分強(qiáng)大的力量將令儀從四只手中拉了出來。
令儀猛地翻身坐起,正與一張慘白的臉相對:“儀兒,醒醒,快醒醒……”
令儀定了定神,借著月影環(huán)視周遭,沒有孫如知,也沒有無頭人,額林布披著棉袍坐在炕沿上,雙手抓著她的雙臂,微微搖晃。
原來是夢魘,令儀心中一松,未及多想,便一頭扎進(jìn)額林布懷里,許久方有低低啜泣之聲傳出。
額林布原是半夜里醒來要茶吃,喚了兩聲不見令儀答應(yīng),想起她白天也著實累了,她年紀(jì)小,覺沉也是有的。這樣想著,額林布起身自己要往桌上倒茶,忽聽見炕上的人呼吸急促,極不安穩(wěn),忙點了燈臺看過去,只見令儀滿頭大汗,眉頭緊鎖,便知她夢魘了,忙放下燈臺,推醒她。
“叫你別去,你偏不聽,必是白日里驚著了。”額林布邊說邊輕拍令儀的背,才察覺她渾身已是汗透,“這會子可覺得怎么樣?我叫人煎一劑安神湯藥來你喝?!闭f著便要喚人來。
令儀忙抬頭拉住額林布的衣袖:“并不是什么大事,何苦來驚動得眾人知道,反說我輕狂?!?/p>
額林布點頭,自往柜子里取了中衣遞給令儀,又背過身去,待她換了,倒碗茶來給她壓驚。
足折騰了一頓飯的工夫,令儀復(fù)又躺好,笑向額林布道:“你聽,四更了,倒讓你勞累了,早歇著吧?!?/p>
額林布想了想,起身往床上抱了自己的被褥也鋪在南炕,脫去棉袍鉆進(jìn)被里,就躺在令儀身邊,悄悄地道:“我陪你吧,萬一又夢魘,也好叫醒你。”說著吹熄了燈臺。
屋子里瞬間漆黑一片,令儀待要勸他回床上睡去,又不好開口,便向一旁挪了挪。兩個人之間竟隔了一人寬,額林布深知其意,翻身背向她:“快睡吧。明兒家廟里我打發(fā)魯頌和云旗去,你就別去了。”
“既應(yīng)了這差事,總要做的?!焙诎抵胁⒖床坏搅顑x滿面含羞,“大爺不用擔(dān)心我?!?/p>
“我……該謝你才是?!鳖~林布停了停,說道,“你不應(yīng)這差事,太爺只能找個管家娘子的來操辦,必然是草草了事,那孫姨娘就太可憐了。待煜祺大了,要怎么想這一家子?”
“我與大爺既拜過天地祖宗,必是要體同一心。不然往后那好幾十年,該如何度過?”令儀說著,也翻了個身,背向額林布,聲音輕得如同囈語,“所以大爺不必謝我,我們之間沒有這個‘謝’字。”
額林布再沒說話,許久,方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令儀聽了聽,也便安心閉目,唇角微微含起笑意……
孫如知的喪儀雖簡單,到底也一程不落地操辦了。停靈七日后,往城西二十里一處有山有水的墳塋地下葬,妾室不入祖墳,皇帝家的妾尚且如此,更何況尋常百姓人家。令儀坐在素蓋青騾車?yán)铮p挑車簾,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口杉木棺材慢慢落下去,黑土又一鍬一鍬地蓋上去,心中黯然。
碧萱深知令儀的傷感,忙勸道:“姑娘盡了力也就罷了,孫姨娘黃泉有知,也必感激姑娘把喪儀辦得如此體面??尚Φ氖乔皫兹仗虬l(fā)人送來那三十兩銀子,連副像樣的棺材板都不夠,好歹是將軍府的姨娘,未免太刻薄了?!?/p>
令儀仍望著前方,緩緩搖頭:“也未必是刻薄,只怕另有內(nèi)情?!?/p>
主仆說話間,云旗走了來,打發(fā)趕車的把式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去,自向車上小聲道:“都瞧過了。”
碧萱忙掀起門簾,令儀滿眼關(guān)切地看著云旗。
“一切正如姑娘所料,孫姨娘并不是病死的?!痹破爝呎f邊環(huán)視周遭,確定近前無人,才繼續(xù)說道,“頸上有兩指寬於痕直至耳后,系自縊而亡。”
碧萱驚得捂住嘴巴,令儀卻只是皺緊眉頭,并不驚訝:“可打聽到什么消息嗎?”
云旗搖搖頭:“孫姨娘平日里并不與人結(jié)怨,她近身服侍的人也不多,聽一個老嬤嬤說,孫姨娘最心腹的小婢年前已經(jīng)被太太賞給他家人自尋女婿去了。所以,她身邊也并沒有什么親信之人可以尋問?!?/p>
令儀點點頭,回程的路上便再不言語。自她懂事起,駿德身邊姬妾成群,小姨娘之間互不相容,勾心斗角的事她見得太多了??瘫∪缛峄葸@樣的正妻,逼死一兩個姨娘再普通不過。駿德甚至不會多問一句,這也是她立逼著駿德認(rèn)繡瑩作二房太太的原因。
只是不曾想大如一品將軍這樣的府邸,也是這樣,并沒有什么不同。令儀心中不免蒼涼,對她親額娘,對孫如知,對將軍府,對維楨,對她以后的日子……
車外忽然喧鬧起來,漸漸地人聲鼎沸,車馬前行也極為緩慢。“今日竟是大集,姑娘要不要逛逛?”碧萱不知令儀為什么不高興,卻少不得想法子哄她,“這大半日,姑娘也該餓了,我們尋些吃食墊補(bǔ)墊補(bǔ),可好不好?”
令儀亦知碧萱心意,也不好駁了她,只得笑著應(yīng)承。碧萱歡喜地忙命停車,自掀了簾子下車,又將那梯凳子拿下來,扶了令儀下車。
云旗見她主仆的車停了,忙趕過來:“姑娘又做什么?這里人多,仔細(xì)蹭著。”
“有我呢!”碧萱邊說邊朝云旗使眼色。
這是令儀出嫁以來第一次好好地瞧瞧海龍府,街市繁華自不是寧古塔可比。沿街兩邊店鋪林立,又有街邊那些做小買賣的吆喝聲不斷,十分熱鬧。
令儀一間一間看過去,十分得趣。那街邊賣的燙面餑餑、紅棗切糕,單看著就香氣撲鼻。碧萱并不敢亂買東西給她吃,好說歹勸才拉走她。
又有牌匾高懸的店鋪看起來十分闊氣,匾上三個顏體大字“溢涌泉”,令儀看了半日,方點頭道:“好氣派的酒坊,名字取得也貼切?!?/p>
“姑娘真是好文墨?!北梯嫘Φ溃皢慰磁曝揖椭朗情g酒坊,我竟不知道。”
“你姑娘不是文墨好,我瞧著是鼻子好!”博洛身穿長袍馬褂,不知何時已站在主仆二人的身邊,搖頭晃腦地笑道,“這里都聞見酒香了。這是我們海龍府頂有名的燒酒作坊,連太爺都喜歡喝他們家的酒。”
碧萱忙福了福:“給二爺請安?!?/p>
“這種地方就別那么拘禮了?!辈┞宀辉谝獾財[擺手,又看看令儀,“只是這里太亂,你仔細(xì)些,被人扒了東西還是小事,你喜歡逛,且隨我來,我?guī)阕摺!?/p>
博洛說罷轉(zhuǎn)身向前走,身邊只帶了得安一個人,令儀與碧萱互換個眼色,竟轉(zhuǎn)身與他主仆相背而行,云旗回頭瞧瞧博洛的背影,也急忙跟上令儀。
自那日知道博洛砍了孫德勝的頭,還高懸于城門之上,令儀便一直遠(yuǎn)著他?,F(xiàn)在回想,他們被綁時,他的眼神就狠決凌厲的,或許他一直是這樣,只那時生死攸關(guān),所以令儀并未察覺。
但眼下,令儀隱隱覺得不止孫德勝,連孫姨娘的死,似都與維楨和博洛有關(guān)。孫?令儀猛地停住腳,似想起什么,忍不住回頭望向博洛,她本以為會看到那少年的背影,不曾想博洛竟在不遠(yuǎn)處遙遙望向她,面色十分陰沉。
“姑娘你看,”碧萱拿起街邊小攤上一個物件遞與令儀,“咱們那里原也有這個。”
令儀收回目光,轉(zhuǎn)向碧萱手里,竟是一把樹莓干,正是她在家常吃的。碧萱也不等吩咐,抓了十來個錢遞與小買賣人,那人麻利地包了一小包莓干遞過來。
“竟這樣少?”碧萱驚訝地道,“你別欺負(fù)我們不識那秤桿子?!?/p>
那買賣人才要分辯,云旗走上來,攔住碧萱,又給了那人些錢,另包一大包遞給她主仆倆,又護(hù)著她兩個走出一程,方解釋道:“這東西雖咱們那里遍地皆是,可采下來曬成干拿糖腌了,又要不遠(yuǎn)千里送到這兒來,你們且算算,要花多少銀子錢?他辛苦倒頭,難道就為白送你吃不成?當(dāng)然也要賺些益處才對?!?/p>
碧萱忙點頭:“原是這樣,天底下的人也真想絕了,這東西在咱們那里只管往山上摘去,又新鮮又香甜,并不用錢的,他們摘了來,制成蜜餞,倒能賺這許多錢來?!?/p>
令儀原是邊走邊吃,聽了碧萱的話,忽然停下,低頭想了一陣,又看向街邊那些商鋪,方轉(zhuǎn)身向他們倆道:“難怪阿瑪?shù)纳烫柲苜嵞切┿y子錢,原來就是這個道理。販他鄉(xiāng)之有,填本鄉(xiāng)之無,從中牟利?!?/p>
云旗呵呵笑道:“虧姑娘天天在老爺?shù)纳烫柪镅b小子,又說自己怎樣會看賬本,‘一把抓’比伙計們還準(zhǔn),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天下老鴰一般黑,難道還有白的不曾?哪家商號不是這樣取利的呢?”
令儀轉(zhuǎn)轉(zhuǎn)眼珠:“那我們也可……”
碧萱不等她說完,便一把將她拉走:“大爺那日已經(jīng)講明不叫姑娘提這事,眼下府里雖然艱難,也不等米下鍋,何苦來操這些沒用的閑心?我見姑爺這幾日對姑娘才緩和些,白白的別去招惹他?!?/p>
令儀不再說話,心中著實大不快,云旗和碧萱又故意多買些點心炸糕哄她。三個人只管說笑前行,并不曾留意博洛站在一間酒館的樓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們。
“二爺和大奶奶這是怎么了?”得安順著博洛的目光,自然也看到了令儀,“前兒不是還好好的,二爺為了大奶奶還繃開傷口,怎么大奶奶倒不念二爺?shù)暮茫俊?/p>
博洛仍舊冷冷地看著樓下,并不作聲。
“別怪奴才多嘴?!钡冒蚕肓讼?,方自以為是地道,“二爺不該殺了那紅燈照的賊人,惹太爺一頓責(zé)罵不說,現(xiàn)下府里閑言碎語多了去了,我猜大奶奶必是聽了什么,才遠(yuǎn)著爺?shù)??!?/p>
博洛不耐煩地將手上一把干果丟過去,揚了得安一身:“吃果子也堵不住你這張嘴。”說著回身落座,自顧飲酒。
得安嘿嘿笑兩聲:“爺?shù)膫藕眯?,酒還是少吃,仔細(xì)傷口不合?!?/p>
博洛并不理他。今日孫姨娘出殯,博洛一早聽說令儀會出城送殯,雖有云旗和魯頌跟著,他到底放心不下。一早便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去,又遠(yuǎn)遠(yuǎn)地跟回來。眼見她在街口下了車,東張西望。不由又想起東平縣那晚,那個四處游逛的小人兒,博洛便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卻不想令儀對他只是冷冷的,似不想多說一句話。
難道真是因為怕了他嗎?博洛皺緊眉,又吃了一盅酒。如果可以選,他又何嘗愿意殺人見血?他本以為殺了他,便救了她,卻不想她如此膽小,一脖子吊上去,尋了短見。
事已至此,他又向哪個說去?想到這里,博洛心中郁悶至極,又自斟子滿滿一大盅,仰頭一氣喝干。
令儀主仆三人并不敢太耽擱,只略逛逛便要返身回去。她只顧看沿街兩邊的牌匾,眼前忽然閃過黑影。
“是什么?”令儀不由停下腳步,側(cè)頭看向身邊一條窄巷,只見一個人倒在巷子里,身邊蹲著一條半大的黑狗。那狗瘦骨嶙峋,時不時嗅向地上的人,似要啃咬。令儀顧不上其他,幾步疾奔過去,欲趕走黑狗。
云旗眼疾手快,擋在令儀前面:“姑娘別過去,仔細(xì)那畜牲撲人。”
黑狗察覺人來,似有懼怕,嚶嚶低吠,躲進(jìn)地上那人的懷里。云旗緩緩接近,俯身朝那人脖頸上摸了摸,抬頭朝令儀點點頭:“活著。”
“快看看是怎么了?”令儀忙道,不由往前蹭了蹭。碧萱害怕地緊緊捉著她的衣袖:“姑娘別過去?!?/p>
云旗摸了摸那人的脈門,又朝身上查看一翻,背上一處明顯的傷口,足有一尺來長,不知用了什么藥,那傷口已不流血,云旗輕輕一觸,卻有點點膿液流出來。
“傷得不輕,且有體熱,拖得一時片刻也就……”云旗搖搖頭。
“你快救他。”令儀急急地道。
云旗抬頭看看令儀,又與碧萱對視一眼,正見碧萱朝他悄悄搖搖頭。云旗會意,起身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我的主意,這人來路不明,且傷得這樣重,生死由命吧?!?/p>
令儀難以置信地看著云旗:“云旗哥哥,他還活著。”
云旗低頭猶豫片刻,道:“海龍府這么大,且民風(fēng)純樸,姑娘有沒有想過,何以無人相救?”令儀想了想,茫然地?fù)u搖頭。
“他是倭奴。”碧萱說話間帶了厭惡之色。自甲午以來,國人對倭人多有敵視,且紅毛子和倭國浪人也常在三省地界上鬧事,盡做些沒天理沒人倫的事,百姓無不生怨。
令儀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從頭發(fā)到穿著竟都不是國人打扮,身邊還有一把倭刀?!澳恰绷顑x也猶豫了,又實在不忍心丟下就走,“把狗帶走吧,好歹也是一條命?!闭f話間,令儀又向前湊了湊。
狗通人性,似知道她沒有敵意,反倒叫得更加凄慘,似向她求助。令儀蹲下身,緩緩伸手,撫向狗的后背,見它并不抵觸,方大了膽子,將它攬在身邊。忍不住抬眼看向地上的人。雖然蓬頭垢面,卻依稀能辨認(rèn)容貌,令儀細(xì)看一眼,不由大驚,抬頭望向云旗的目光中便似求助一般:“他?”
云旗知他主子心中所疑,皺眉點頭道:“不過十二三歲,抑或更小。”
令儀猛地站起身:“云旗,救他!這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你救救他!”
碧萱拉住令儀:“姑娘別急,并不是咱們心狠,可要怎么救呢?這城里哪家大夫能救治他?哪家客棧能收留他?萬一走漏消息,被人傳了出去,將軍府救了一個倭奴,你讓太爺、大爺如何自處……”
碧萱話未說完,只見云旗已將那人扛在肩上,轉(zhuǎn)身朝巷子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