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靜嘉沒能如令儀一般為族中叔伯兄弟敬煙，長順傳下話來，說現(xiàn)下地界不安靜，衙門里忙不過來，那些沒要緊的禮數(shù)能省便省了。

博洛和靜嘉倒不覺怎樣，唯有維楨心里大不自在，在她看來，這分明是長順不重視博洛，連他的婚事也草草了事，禮不周全，讓遠(yuǎn)近親朋怎么看他？因此上，越發(fā)抱怨太爺只疼長孫，因?yàn)椴┞迨抢^嫡子，便輕視于他。

有維楨這樣，靜嘉也不便與長房親近，只在大婚之后，與博洛同來問過安，之后便再不踏足東院。

但這事又實(shí)在怨不得長順，才過了年，整個行省之內(nèi)就不大安寧，黑龍江和奉天也是這樣，義和拳教眾燒教堂，殺神父，又有日本浪人和俄國長毛匪時(shí)有滋擾。

鑲藍(lán)旗幾個步兵營見天出兵，也是“按下葫蘆起來瓢”，博洛自成婚之后也入營操練，帶兵巡邏地方，忙得不可開交。

更讓長順憂心的是軍餉不繼，戰(zhàn)備補(bǔ)給又跟不上，神機(jī)營的火銃有一半以上還是道光爺那會兒造的，槍栓早磨平了，火藥的成色又一批不如一批。長順幾次遞折子，請兵部撥發(fā)武器裝備，戶部補(bǔ)齊軍餉，可那些折子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唯一能讓人稍感寬慰的，是雖然冬去春來，額林布的病卻略見起色，不再終日臥床。午間陽光好時(shí)，令儀命人將榻設(shè)于院中，厚厚地鋪了狼皮大褥，額林布便歪在榻上曬曬太陽，令儀在身側(cè)相陪，或讀書，或玩笑，總是想方設(shè)法哄著他。

額林布也深知令儀的心意，他雖不能傾心于她，卻著實(shí)感激她，也可憐她小小年紀(jì)，卻不得不扮成一個大人。

碧萱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來，令儀接過，輕輕吹幾口，便要喂給額林布。

“我自己來。”額林布起身接過細(xì)瓷碗，慢慢吃著。

碧萱笑道：“姑爺別不好意思，那會子病得厲害，哪天不是我們姑娘親手喂水喂藥？哪里又不好意思起來？”話說得把個令儀紅了臉。

“碧萱越發(fā)反了，竟拿我尋開心?！绷顑x笑嗔道。

額林布倒不在意，只是笑笑，擱下碗：“這東西甜，吃得嘴里干，元冬，倒茶來。”

碧萱佯裝不悅：“我服侍得姑父不舒坦，向來只有元冬姐姐一個人最會服侍爺，可惜她這會子不在，爺是渴著，還是將就著吃我倒的茶？”說著往堂屋里倒茶去。

額林布環(huán)視周遭，才發(fā)現(xiàn)元冬當(dāng)真不在，方轉(zhuǎn)向令儀：“元冬去哪兒了？我好像一日都沒見她。”

令儀低頭不語。額林布想了想，小聲問道：“她氣著你了？她原是太爺屋里使喚的，自撥來我使，也不曾難為她，也沒做過一日重活，那丫頭是有些氣性的，若她有不是，你只看著我，等我說她……”

“大爺別瞎猜?！绷顑x忙攔道，“經(jīng)了上回的事，冬姐姐便很守本分，一心一意地待我。只是……”令儀說著，目光不自覺地往西院方向看一眼，猶豫地道，“只因幾日前，不知為什么，二奶奶動了肝火，把二爺屋里一個叫茉莉的丫頭打了一頓，元冬十分放心不下，在我跟前說了，她去瞧瞧就來?！?/p>

“什么？”額林布吃了一驚。茉莉是博洛屋里的大丫頭，與元冬一樣，都是從上房撥下來的，原都是準(zhǔn)備與他兄弟倆作房里人的。茉莉不是旗人，也不比元冬有些脾氣，最是個溫柔和順的姑娘，且容貌雖沒有元冬出眾，在丫頭里也算是一二等的，服侍博洛實(shí)心實(shí)意，并沒有什么非分之想。自來上房出來的阿貓阿狗也輕易傷它不得，更何況是個人？

碧萱端了盞茶遞在額林布面前：“我們姑娘說姑爺一直吃著藥，那楓露茶性寒，不叫用了，我早起沏了一壺茉莉花，最性溫解渴，姑爺且嘗嘗?！?/p>

額林布只不接，令儀小心覷著他的神色，碧萱會意，將茶盞放在小幾上，道：“我勸姑爺一句，不是咱們房頭的事，隨便聽聽也就罷了，再說小嬸子打罵奴才，大伯子怎么管得了？我聽西院的小丫頭子說，自二奶奶嫁過來，也不知怎的，就是瞧不上茉莉姐姐。

“雪雀那小蹄子也是個愛尖刺的，天天狐假虎威，故意讓茉莉姐姐做些粗活。二爺在營里也顧不上這些，可憐茉莉姐姐天天淌眼抹淚兒的。依我看，攆出去倒好，哪里不吃口安生飯？強(qiáng)似被她主仆倆揉搓?！?/p>

這下連令儀也吃了一驚：“攆出去了？什么時(shí)候的事？茉莉是二爺跟前的人，二爺這幾日駐營里一直沒回來，這要是回來……”

額林布搖頭嘆了口氣，復(fù)又歪回榻上：“由他們鬧去吧，早晚是一場氣，只是靜嘉自幼常往我們家住著，倒不像是那不容人的，況她與茉莉也早就相識，怎地這樣不念舊情？”

令儀心中一動，忽想起那晚花園子里博洛醉中囈語，不由眉頭緊蹙，反復(fù)揣度著，唯愿這其中不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才好。

正思量著，只見碧萱悄悄朝她使了個眼色，令儀微一點(diǎn)頭，看向額林布時(shí)，便不免有些躊躇。

“還是心里藏不住事兒的小兒，哪里來這些心思？”額林布放下書，以手支頭，看著她輕笑。

令儀揉著絹?zhàn)?，半日方道：“心里有事想求求大爺?！?/p>

“令儀，我記得你曾說過，我們之間不提‘謝’字，那么，我今兒也回你一句，我們之間不提‘求’字。”額林布雖仍舊歪著，神色卻鄭重，這樣的神色似給了令儀無限的鼓勵。

“我想著，咱們房頭沒什么外務(wù)，院子里活計(jì)有限，也實(shí)在用不著那么多人，不如……把云旗放出去，他有能耐掙下份家業(yè)是他的造化，他沒能耐吃糠咽菜也怪不得旁人?！绷顑x說話間保持著得體的笑意，卻笑得并不真切。

額林布似有些乏了，仰在那曬得溫暖的狼皮上，不由深深嘆了口氣，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少年身影從院門口風(fēng)一樣的跑進(jìn)來。

“大哥哥，不好了！”人未至，聲音先到，令儀知道忙起身去迎，口內(nèi)笑道，“煜祺別跑，仔細(xì)摔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越發(fā)沒個公子少爺?shù)臉幼?，你那小廝也不跟著，只由著你亂跑。”

說話間，煜祺已經(jīng)跑至身前，一把抱住令儀的手臂，眼睛里已見了淚光：“大哥哥，太爺命人取馬鞭子，要打二哥哥呢！”

額林布驚得一下坐起來：“什么事？”

煜祺急急地道：“我哪里曉得？只知道二爺從營里回來，便怒氣沖沖地去了太爺?shù)臅浚恢f了些什么，小廝在廊下聽著二哥哥一聲比一聲高，太爺就讓他跪了，又叫人取鞭子?！?/p>

額林布聽說便起身要走，令儀忙攔道：“大爺就是要去也換件衣裳，這樣子怎么見太爺？”

原來額林布只為曬太陽，并不遠(yuǎn)走，只穿著中衣，披了厚皮袍，趿拉著散口布鞋。這樣子實(shí)沒辦法去上房，可欲待更衣又怕前面博洛皮肉受苦。

“我同著三爺先去，指望太爺不好當(dāng)著我的面兒打?qū)O子，大爺好換了衣裳再來?！绷顑x話音未落，人就被煜祺向外拉。

“大嫂子，快些，太爺?shù)谋拮涌刹皇峭娴??！闭f話音，叔嫂倆已出了院子。額林布再來不及說其他，回身進(jìn)房更衣，碧萱原要跟著令儀，可元冬不在，白蘇她們又不慣近身服侍，自己少不得要跟上額林布，服侍他更衣?lián)Q鞋。

令儀與煜祺跑至上房時(shí)，只聽書房里長順憤恨地怒喝：“打，給我狠狠地打！”

小廝們素知太爺?shù)钠?，并不敢拖延，舉鞭朝跪在地上的博洛揮了兩鞭子，卻也不敢十分用力。

博洛到底武將出身，這點(diǎn)子疼痛尚能忍耐，長順怒指小廝道：“他若不疼，我便叫你疼！”

小廝膽怯，發(fā)狠命舉起鞭子，自己也不敢看，閉了眼睛，沒頭沒腦地朝下?lián)]出去。

博洛咬緊牙關(guān)，欲硬生生受了這一鞭子，可那鞭子竟沒落下來，一雙纖細(xì)的手，托住小廝揮鞭的胳膊，那鞭子拿得不穩(wěn)便脫了手，從令儀的面頰滑過，重重落在地上。

見是令儀進(jìn)來，幾個小廝忙躲到一邊回避了。煜祺跑上來拉著博洛：“二哥哥，你怎么樣？疼不疼？”

令儀朝長順福了一福：“太爺息怒，二叔不好了原該打，可太爺也要小心身子，氣惱傷身，還請?zhí)珷敱Ｖ貫槭??！?/p>

長順見他叔嫂倆一起來，也能猜到大概，又聽令儀這樣說，不由重重一聲嘆息：“你只替他求饒，也不問他是怎么忤逆不孝？”

令儀到底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亦不敢深勸，只畢恭畢敬道：“太爺雷霆之怒，我不敢勸，可大爺身子一直沒大好，二爺若再受傷，府里越發(fā)沒人了。眼下多事之秋，正是用人的時(shí)候，求太爺免了二爺皮肉之苦，容他以功贖罪?！?/p>

煜祺乍著膽子跑過去，拉住長順的袖子，稚聲稚氣地道：“太爺，你別打二哥哥。往日我做錯什么，你都罰我寫字，也罰二哥哥寫字可好不好？”

見他叔嫂倆這般，長順未免也軟下心腸，但扭頭看見博頭仍舊滿面桀驁，并無悔意，又一陣怒從心頭起：“你們看看他，他哪有個知錯的樣子？給我再打……”

忽聽門口小廝回道：“大爺來了。”話音未落，額林布急急地走進(jìn)來，想是趕著來，額角都已微微見汗。

長順見額林布這樣，也不顧質(zhì)問博洛，心疼地道：“你不歇晌兒去，又跑來這里做什么來？”

額林布忙賠笑：“聽聞太爺生氣，孫兒哪敢歇著？博洛若淘氣，原該打兩下，只是眼下營里正是用人之即，打壞了他事小，影響軍務(wù)事大?！?/p>

長順倒被氣樂了，道：“你跟你媳婦倒是會說，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嗎？”額林布掃了一眼令儀，又笑道：“還求太爺恕了博洛這次吧?！?/p>

“罷了罷了，多早晚我閉了眼，由他鬧上天去?！遍L順說著，朝博洛狠狠啐道，“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是想氣死我嗎？”

博洛方起身，跪得久了，雙腿發(fā)麻，才一起身就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兩個小廝忙上來扶，卻被博洛狠狠甩開，轉(zhuǎn)身走出去。

令儀不由望向額林布，見他正使眼色給自己，忙忙地福了一福，便也跟了出去。房中小廝們都被遣了出去。

長順往蘇作櫸木大太師椅上坐了，命額林布坐于下首，又遞了張宣紙給他。

額林布接過一看，原來是最新的“宮門抄”，有俄國騎兵進(jìn)入北滿和西滿，大有南下之勢，義和拳的教眾倒是與他們打了幾仗。所以黑龍江將軍、奉天將軍紛紛上折子主戰(zhàn)，還要利用義和拳的勢力對付紅毛子?？砷L順卻在奏折中寫道：“拳匪不可恃，東省鐵路隨地皆駐俄兵，宜善為羈縻，寧嚴(yán)守以待戰(zhàn)，毋先戰(zhàn)以啟釁。”

今上下諭褒獎，贊長順“老成持重”“堪托重任”?？上С紓儾⒉贿@樣想，當(dāng)年血?dú)夥絼偟男￠L將軍已經(jīng)年邁，什么“寧嚴(yán)守以待戰(zhàn)，毋先戰(zhàn)以啟釁”分明就是貪生怕死。

博洛想是也看到了這張抵報(bào)，現(xiàn)從營里趕回來質(zhì)問長順。外擄擾境，長順本就憂心，孫子再這樣不知他意，因此才動了大氣。

額林布低頭思忖半晌方道：“戰(zhàn)勢一起，必多流民，滿北滿西的流民若涌進(jìn)來，太爺?shù)共荒懿活A(yù)備下萬全之策?！?/p>

長順點(diǎn)頭：“倒是你提醒我。容我好好想想，再找?guī)孜粎①澤套h商議才是。”

“只可惜……”額林布話未說完，便一陣搜腸抖肺的咳嗽。

長順忙按住他，又喚人來。額林布緩緩松開掩口的帕子，竟有一塊暗紅的血色在上面，格外刺眼。長順也是一驚，立地就要喚人請大夫。

額林布一把拉住太爺?shù)氖?，慘笑一聲，道：“太爺別擔(dān)心，不打緊，只是我病著，竟什么也幫不上，反是拖累。”

“胡說什么！你小人家家的，略病病就這樣，春來病勢加重也是有的?！遍L順握緊孫兒的手，那手曾經(jīng)小小圓圓的一只，也這樣拉著他，哭問他要阿瑪和額娘，那仿佛才是昨日之事，然而現(xiàn)下握起來，雖已長成大人，卻瘦成一把骨頭，竟不像個有福有壽的孩子。老長順不免心如刀絞，開口便多了幾分慈愛，“你只管這么想，哪里能好呢？我看你媳婦也是個小娃娃，不慣服侍，不如讓元冬……”

額林布微微搖頭：“說起這事，孫兒還有一事求太爺，真有那天，好歹保她周全……”

長順盯著額林布一雙深邃如星的眸子，那眉眼像極了他最得意的那個孩子，不覺忍了淚，拍拍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