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施，是我

還未到申時，云妍便來了碎月閣。上身穿著一件嫩黃色的交領(lǐng)衫，套了一條淺白披帛，下身一條繡著蘭花的淡紫色長裙，頭上插了一只玉簪，耳間玉墜，手腕精巧小玉鐲，將十三四歲的嬌俏點綴得淋漓盡致。

洛云施還在梳頭，青梅為她梳了流蘇髻，剛插上一對梅花小釵，云妍就掀簾進(jìn)來，看到一身素白端莊在座的洛云施微微一怔，之前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她還是沒有全然相信洛云施能打扮出外人所說絕世妖嬈的模樣，如今眼前的女子——

她第一眼以為進(jìn)了云儀的房間，一身素白的長裙，長長的黑發(fā)，櫻花一點的粉唇，神色淡然，唯一不同的是云儀眉眼輕柔，而洛云施眼眸中總有一股清冷。

見云妍進(jìn)來，洛云施從鏡里一笑，“這么早就來了。”

云妍回神，展露笑顏，“想著過來等大姐，我把花燈帶來了——”

丫鬟奉上兩只很精致的芍藥花燈，想來在夜晚點亮?xí)菢O美的。

洛云施看了一眼，吩咐青云帶上。

上馬車時遇到了同樣出門的云儀云宛，洛府一行女眷便浩浩蕩蕩地向百花街而去。

酉時一刻左右，洛云施的馬車停到了百花街口，由青云扶下馬來。幾個小姐都戴了幃帽，云儀的幃帽上還繡了一朵玉蘭，當(dāng)真清新雅致得緊。洛云施喚了聲“青云”，青云便取出預(yù)先準(zhǔn)備的素色面紗系上。

幾人見了禮，洛云施依照往日的性格便徑自走了，不過這次多了個云妍而已。

天色暗了下來，百花街街頭、樹上的花燈紛紛亮起，一路眼花繚亂的繁華，伴隨著各種叫賣和祝愿，叫人在這份人氣勃勃中不經(jīng)意便有了幾分歡愉來。

云妍叫丫頭將芍藥花燈點亮，遞一盞給洛云施，“大姐?！?/p>

洛云施接過，芍藥花燈做得極其精致，嫣紅的花瓣內(nèi)燈火亮起，宛如她的花蕊散發(fā)光華，溫柔灑在洛云施幽深的眼眸中。

洛云施面紗掩映的輪廓在花燈照耀下柔和許多，她看了看，向云妍道：“做得不錯?！?/p>

云妍一笑，“大姐若是喜歡，云妍以后每年都給大姐做一盞?！?/p>

洛云施道：“那你是不打算讓大姐嫁人了?！?/p>

云妍一愣，忽然想起來花朝節(jié)撞緣的都是未婚女子，她這般說就是詛咒洛云施嫁不出去，忙開口解釋：“云妍不是那個意思，大姐——”

洛云施擺手，笑道：“你慌什么，我不過隨口一說，這樣疑神疑鬼，當(dāng)心嚇出病來?！?/p>

云妍陪笑，洛云施已經(jīng)走在前面。

后來青云買了幾只耳環(huán)，替洛云施挑了一只銀白色的面具，上面鑲嵌著幾顆琉璃，甚是華貴，被洛云施拒絕，只好自己戴上，好在她穿得并不寒酸，一身青綢與面具還算搭配，叫云妍的丫鬟羨慕不已。

前后閑逛了近一個時辰，并沒有遇到也拎著芍藥花燈的，也沒有遇到云儀他們或特別的事發(fā)生，洛云施不得不想，難道自己真的想多了？花燈只是花燈，只是妹妹為姐姐做的一盞燈。

這種想法很快被打破，因為云妍覺得走累了，提議去百花樓觀景。

百花樓是百花街最高的酒樓，樓外臨河，在這彩燈萬盞、游人如織的情形下，登樓觀景總是好的。既然云妍累了，洛云施便答應(yīng)下來。

一行人到百花樓時，樓上樓下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樓前空地上是耍戲法的，正從袖中甩出各種各樣的花來，蕩起一陣一陣的馨香，圍觀人群眾多，拍手叫絕的、起哄的，吵吵嚷嚷。

洛云施鼻翼微微抽動，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燈，光華還在，雖然弱了許多。

青云和云妍的小丫鬟叫聽音的，在人前開路，幾人終于上樓來。一路攀上三樓，剛踏過最后一步階梯，就聽人叫：

“大姐，四妹——”

洛云施看去，十四五歲的少年公子白衣翩翩，手中折扇一收一合，帶著幾分熟稔，正看著她和云妍。

“二哥?！痹棋ЧЬ淳椿貞?yīng)一聲。

洛云臺沖她一點頭，再次看向洛云施，“大姐?！?/p>

洛云施似乎淺笑，在面紗下模模糊糊，只有淡淡的聲音傳出，“云臺眼力越發(fā)精進(jìn)了，不過一眼就認(rèn)出了大姐?！?/p>

她平日與洛云臺極少見面，又多穿男裝，何況今夜各家小姐裝束相差無幾，若非提前知道，要一眼認(rèn)出是極難的。

洛云臺笑道：“方才遇到二姐，聽說大姐同四妹在一起，跟四妹在一起的不就是大姐了么?！?/p>

洛云施對這個解釋不置可否，也不在意，抬腳上前靠在窗上，看著樓下的燈火輝煌。

“大姐，”洛云臺繼續(xù)道，“我訂了包房，不如去坐坐，也很適合觀景的?！?/p>

洛云施一笑，看向云妍，“你覺得呢？”

云妍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一怔，隨即道：“不如去坐坐吧大姐，云妍有些累了?！?/p>

洛云施道：“好?！?/p>

洛云臺帶路，再上一層，就是他訂的包房。果然很適合觀景，窗下就是百花街頭，遠(yuǎn)處流水，遙遙與花燈相映。窗臺前擺著兩盆粉色的花，跟方才樓下變戲法的人撒出的花瓣應(yīng)當(dāng)是同一種，伴隨夜風(fēng)傳來淡淡的香味。

聽音接過云妍手里的燈掛在窗前，青云見狀也照做，兩盞花燈在半昏黃的夜色里，散落在洛云施的臉上。

云妍的臉有些紅，軟軟地被聽音扶著坐下，疲倦不已的模樣。

洛云施道：“四妹你怎么了？”

云妍無力地擺擺手，道：“我也不知道，就覺得悶得心慌，沒有力氣?！?/p>

洛云施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知道她這是發(fā)燒了，也不禁皺了皺眉，“聽音，去給你家小姐打些涼水來?！?/p>

聽音看了看云妍，“呃”了聲正要走，被云妍攔住，“算了大姐，我歇會兒就好了?！?/p>

這么說著，身子卻越發(fā)倦怠，伏到桌上，漸漸沒了聲息……

洛云施柳眉微簇，難道這一趟行程，就為了叫她落下薄待庶妹的名聲么？云妍這幅模樣要么受了風(fēng)寒，但不可能之前毫無征兆。

要么，就是中了什么毒。然這一路走來，并沒有什么值得商榷的事情，那么就是事先備好的蹊蹺。

洛云臺也似乎嚇了一跳，靠近檢視一番，不得結(jié)果。雖是兄妹畢竟男女有別，便叫聽音和青云扶起云妍，說樓下包房便有個行醫(yī)的朋友，趕緊帶四妹下去看看。

洛云施欲要同往，云臺勸道：“大姐便留在這里吧，樓下都是外男，也多有不便。何況若是大哥二姐她們尋來，也知道我們的去處，叫他們不必?fù)?dān)心?！?/p>

言之有理，云儀還好，若說大公子洛云行會擔(dān)心洛云臺的去向，只怕是多慮了。洛云施不動聲色，表示答應(yīng)，“好。那云妍便交給你了，務(wù)必好生照料?！?/p>

洛云臺點頭，與自己的小廝走在前頭出門。

青云和聽音一左一右扶起云妍，跟了上去。

插肩而過時，洛云施吩咐道：“青云，好生照顧四小姐?！?/p>

青云點頭，用力地“嗯”了一聲，預(yù)備說一句“小姐放心”，已走了出去。

洛云施在的包房是四樓，樓下喧鬧的聲音傳上來時，已經(jīng)變得有些悵遠(yuǎn)。窗口的花燈下無名的緋色花蕊散發(fā)出陣陣馨香，沁人心脾。

洛云施倚在桌前，屋子里除了一桌六椅、一套茶具、一盤贈送的糕點，同一個紫黑雕花的檀木柜子，就是洛云施了。

她用手肘撐在桌上，歪著頭看向窗口，安靜許久，忽然有了個模糊的念頭，為何房門關(guān)得這樣緊？不過片刻，又淡了下來，不知如何就淡了……

她察覺自己有些口干舌燥，窗口的芍藥燈越來越有些暗了，樓下鼎沸的人聲也越發(fā)地遠(yuǎn)了，果然是貴賓包房，安寧得很。

不知過了多久，她想喝口水，才發(fā)覺自己沒有抬手的力氣，大抵是在夢里，模模糊糊，迷迷惘惘，因而由不得自己控制……遠(yuǎn)處有人放煙花，隔空一聲炸響，點亮天際，片刻又消失……

那剎那的綻放透過窗口，叫洛云施一個激靈，神思清明一些，忽然明白，她這是，中了套了。

口干舌燥，四肢無力，還有一絲絲，不安的……中了藥，而且是，媚藥。

房門輕輕響了響，似乎有人進(jìn)來，又將門關(guān)上了。背對著的洛云施沒力氣回頭，但清楚地明白，那人就站在背后，許在下一刻，就會對自己做什么……

好狠的心，好齷齪的手段。不出明日世人便會知曉，那所謂不慕權(quán)貴只盼自由的洛家大小姐原來口是心非，早有了相好，居然在花朝節(jié)與人廝混。

相信過不了多久洛云臺或者云儀便會帶著一群交好的公子小姐無意撞破，在這不堪入目的場面中驚叫唾棄……

洛云施心中翻江倒海，暫且想不出自己如何中毒，但從云妍造訪到偶遇洛云臺，再到云妍離去，帶走了青云，都是圈套的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而她現(xiàn)在深處虎穴狼口，靠的也只有自己。

背后的人不知為何還沒有靠近，洛云施費力提起一口氣，抬手拔下發(fā)間的梅花釵，毫不猶豫地用力扎進(jìn)左手腕里。此時的力氣扎得并不深，卻也已經(jīng)很快溢出血來。疼得她眉心一簇，輕哼一聲——而連這一聲痛哼，居然也帶著嫵媚的味道。

顧不得什么羞愧難當(dāng)了，洛云施的借著疼痛清醒神智，盡力鎮(zhèn)定而正常喝道：“你找死——”

背后那人顯然因為她這一連串的舉動也是一怔，被大夫人和洛云臺等人差遣來毀她清白的，自然不會是什么王公貴族，說不定是地痞流氓，街頭小販或者家丁小廝，故而洛云施才會試圖用這氣勢如虹的一喝，將其嚇退，再不濟也可延緩片刻。

一招奏效，洛云施定了定神，用上一把疼痛帶來的一絲氣力將發(fā)釵扭動插得更深些，讓她更加清醒控制，淡淡道：“他們給你什么好處，敢來害我?！?/p>

明明連回頭都費力，卻裝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長長的黑發(fā)披在腰間，背影倔強而美麗。

來人似乎沉默許久，忽而笑道：“好處可大了，叫人不得不動心?！?/p>

洛云施一怔，這口氣雖然輕浮，卻不似流氓地痞與家丁小廝的語調(diào)，聲音仿佛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什么好處?！?/p>

來人笑道：“你——你說這個誘惑大不大，洛家大小姐?！?/p>

洛云施蹙眉，看來棘手，求人不如求己，她狠心再往手腕一插，陣痛之下拍桌而起，向背后便是一掌打出。

來人忙退后幾步，洛云施這才看清對方，那人一身黑衣，身形似年輕公子，臉上卻罩了只玄色面具，只露出一張嬉笑的嘴，和一口白牙——一看就是個常行不軌的猥瑣小人。

對方會武功，洛云施提起小心，順勢迎面攻去，幾個動作不過剎那之間，她那原本插在手腕的梅花釵便甩落在地，發(fā)出“鏜”的一聲響。

一擊而出，洛云施便向前倒去，果真沒有一絲氣力，而且連倒下的悶哼，都染上無力的味道。很溫柔、很嬌弱地一聲輕吟，叫她在那一刻羞愧不已，唯剩的些許理智想道，索性摔死算了……

然而并不能如愿，因為黑衣人很及時地抱住了她，洛云施便墜進(jìn)一個散發(fā)著淡淡檀香的懷抱里，叫云里霧里的她莫名喜歡，很羞恥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洛大小姐，可不要這么主動啊——”

對方調(diào)侃，洛云施心頭韞怒，想放手，卻又有一股莫名的念頭叫她無法放手，就這樣自己與自己僵持著，面紗之上露出的雙眸掙扎而堅持……

“你，你放開我——”

“那你先放開我?！?/p>

“你，你扶我起來——”

“不扶。”

“你，你這個——”

“我什么？”

“你這個卑鄙小人——”

對方大笑，伸手向洛云施腰間。

“大膽！你干什么——”

對方無辜道：“我扶你起來呀?！?/p>

洛云施一怔，試著抬頭看了看那人，不知為何，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她仿佛覺得他不會對她怎樣，許是媚藥的緣故，讓她沒了理智的判斷。

她緩了緩神，道：“不許碰我?！?/p>

已經(jīng)在懷里了，如何不碰……

不過對方還是道：“那我怎么扶你？”

洛云施咋舌，蹙了蹙眉，手還抓著他的衣襟。

對方咳了咳，建議道：“不如這樣吧，你掛住我的脖子，我站直身子，你不就也站起來了。”

他的胸膛暖和，洛云施貼著十分愜意，好容易才打發(fā)走那些念頭，當(dāng)機立斷將手環(huán)住對方脖頸，懷里的氣息便更加貼近……

洛云施莫名心悸，對方果然站了起來，兩人便緊貼著站在一起。

氣氛微妙而尷尬，沉默片刻，洛云施道：“你，你走開?！?/p>

對方毫不多言，退后一步，洛云施便又倒了過去，再次被扶住。

她放棄了，只得任由他摟著，無奈道：“你是誰，你要如何？”

窗外再次劃過一朵煙花，燦爛地在天際綻放，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

洛云施聽著炸開的聲響，心緒安定了些。

“云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