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毅葦去世的消息一傳開，那些債主們瞬間都變得恐慌起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偌大的佟宅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這世上的事永遠都是這么的出人意料。

變賣了工廠、房子和所有值錢的東西，當然，還有那塊謝天澤送給她的那塊玉佩，這才換得了使佟毅葦棺木出殯的機會，那些拿到錢的工人們已經(jīng)離去，傭人們也離開了，佟家大院陷入一片死寂當中。

蘇曼云在佟晚舟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這個曾經(jīng)讓自己虛度一生的地方，可真的要離開了，卻又是那么的不舍。而更讓她想不到的是，那個一生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佟毅葦，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會是如此的潦倒。

佟銘挨著佟毅葦?shù)墓啄咀咴谧钋懊?，佟晚舟面無表情地低著頭，始終沒有回過頭再看一眼。

對于她而言，謝天澤就如同著深厚的佟家大院一般，會永遠地存在于她內心最隱蔽的角落，不愿意記起卻又不舍得忘記。

蘇曼云的腳步有一瞬間的躊躇，但只是一瞬，在還沒來不及讓人發(fā)覺之前便又重新恢復了以往的步伐，她們就要離開這里了，可她要等的人卻沒有等到，她不知道是對方?jīng)]有收到那封信，還是根本不愿意來，不管當初眾人是如何責罵蘇蓉的狠心與無情，可蘇曼云知道，她是愛那個男人的，只不過相比之下，她更愛自己多一些而已。

天漸漸亮起來，街道上有了孩童的嬉笑和小販的叫賣，佟晚棠一個人走在北平的大街上，這幾天她們都住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又小又臟不說，床板還硬得要命，害得她到現(xiàn)在依舊腰酸背疼的。

前面不遠處有家首飾店，不久前佟晚棠還在那里看中了一條項鏈，因為稍有瑕疵，追求完美的她特意囑咐老板補進一條一模一樣的，而此刻的自己，卻連再次踏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那晚，陳慧母女離開佟家后便直接去往碼頭，絲毫不敢耽擱，卻不料會在半路上被人跟上，而帶頭的那個人正是不久之前她們雇傭的工廠伙計，阿東。

“是你？”面對眼前的這群人，佟晚棠面上雖然保持著鎮(zhèn)定，可身后緊握的手里卻滿是冷汗。

“你把佟家害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竟然還敢在這里出現(xiàn)？”她趁著說話的空檔，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陳慧懷中的那些珠寶。

可這濃厚的金錢氣息又怎能瞞得過眼前這幫混混，他們在第一時間便已經(jīng)盯上那些沉甸甸的珠寶，一面露出滿臉堆笑，一面不懷好意地緩緩靠近，“佟小姐，這么晚了你這么個美人兒走在大街上多不安全啊，還是讓我們兄弟們送你一程吧。”說著便迫不及待地上前，佟晚棠一個躲閃，讓眼前人撲了個空。

陳慧突然上前，伸手護住自己的女兒，對著那些人罵道：“你們這些流氓，到底想干嗎？”

眼前的人非但不惱，還露出一臉的淫笑，看得佟晚棠一陣惡心，“你都說了我們是流氓，流氓還能干什么，你難道會不知道嗎？”

“沒關系，不知道的話，我們就教到她們知道為止?！闭f完，緊接著又是一陣厚顏無恥的大笑。

看著他們那副打算‘財色兼收’嘴臉，佟晚棠知道再這么下去，只會當情況變得越來越糟，她低下頭，趁陳慧不注意，當機立斷將她手中的那些珠寶拿過來，朝天上撒去，滾圓的珍珠和碩大的寶石從天而降，剎那間散落一地，那些混混各個眼睛發(fā)光，你拉我扯的在地上瘋搶起來，就是趁著這個空隙，才使她們安全地逃了出來。

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輕輕擦過，她側過頭，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正側身快速越過自己，跟上不遠處穿著華麗的夫人，然后俯身畢恭畢敬地說道：“萬夫人，我已經(jīng)去佟家看過了，什么人也找不到，聽說房子已經(jīng)賣了，人也搬走了，看來我們是來遲了一步?！?/p>

佟晚棠聽到對方竟然是沖著‘佟家’來的，下意識見放慢腳步，假裝側立在一旁的小攤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萬夫人。

那位萬夫人從穿著看來就不是一般人，她垂下眼瞼沉默了一會兒，“看來是老天不想讓我們母女團聚?！币贿呑哉Z，一邊嘲弄地笑道，“不見面也好，我蘇蓉這輩子什么都不怕，就怕有牽掛?！闭f完便在那位婦人的陪同下走進了前面的一家餐館。

佟晚棠看著眼前消失的背影，這些字眼迅速地在她腦中閃過‘蘇蓉！佟家！’然后猛然一驚，這個女人竟就是蘇曼云的那個妹妹，佟晚舟的親生母親。

此刻正在發(fā)愣中的佟晚棠，完全沒注意到身后的鳴笛，直到刺耳的剎車聲響起，汽車在距離她身后不足半步的地方停了下來，佟晚棠回頭看到這觸目驚心的一幕，急忙移向一邊。

車上的人一臉的目中無人，探出一只腦袋對著她罵著，“想死給我滾遠點，別一大早在這觸老子霉頭。”說完，不等佟晚棠還口，便一踩油門，再次揚長而去。

陳慧剛從門外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剛買好的早飯?？吹脚畠阂荒樉肴莸刈诖策叄惢垭S口問了句，怎么？昨晚沒睡好？

佟晚棠接過眼前陳慧手中的包子，有氣無力地開口，“這個破地方，床板硬得像石頭一樣，睡得好才怪呢?！?/p>

“外面不比家里，習慣就好了?！?/p>

“習慣？”這兩個字讓佟晚棠不自覺蹙起雙眉，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么，可話到了嘴邊卻換上了另一個話題，“就買這幾個包子你怎么出去這么久？”

“排隊的人很多，所以慢了些，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p>

佟晚棠點著頭，拿起手中一個包子往嘴里送去，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吃飯，胃早就餓得難受了，誰知剛吃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來，“這么咸是給人吃的嗎？”

說著手一揚，便把手上剩余的包子丟在地上，白花花的包子在地上滾了幾圈后最終停了下來。

陳慧神色淡然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已經(jīng)黑乎乎的包子，并沒有出聲，而是在下一秒收回自己的目光，繼續(xù)慢悠悠地把手上的食物一下下地往嘴里送。

佟晚棠看著陳慧，一臉的不可思議，“媽，這種東西你也能吃得下去？”

陳慧風輕云淡地一笑，“這算什么？沒進佟家之前，我天天都吃這個，只是沒想到錦衣玉食的過了幾十年，最終還是要吃這個。”她嘆了一口氣，像是無奈，更像是認命。

“到了今天，我算是看透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既然是命就要認，還是那句話，習慣了就好。”

說著，又從桌子上拿起了個包子給女兒遞過去，“給你，再嘗嘗，看看味道有沒有比剛剛好一些。”

佟晚棠在陳慧的注視下，伸手慢慢地接了過去，低下頭狠狠地咬一口，她強忍著一下下的咀嚼，讓那些碩大的鹽丁在自己嘴里慢慢化開。

半晌，她看似自然地咽下嘴里的食物，重新抬起頭對陳慧一笑，“感覺是比剛剛好了一點，媽，你起得這么早，困的話就再休息會吧。”

陳慧懶洋洋地起身，“那好吧，中午時候你叫我?！闭f著便打起了哈欠，“你還別說，是該補會兒覺了，這床還真夠硬的，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習慣?！?/p>

看到陳慧往對面房間走去，她不甘心地把手里的那個包子往旁邊一丟，轉身往樓下走去。

她沒有目的在街上跑著，當她停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口氣跑到剛剛的那家首飾店外面，稍稍頓足后決絕地走了進去，“老板，把我前幾天看中的那條項鏈給我看看。”

店鋪的老板看到她，神情微微一愣，卻又在下一秒恢復如常，笑面相迎的將那條價值不菲的紅寶石項鏈雙手奉上，“佟小姐，這條項鏈已經(jīng)沒貨了，不過我已經(jīng)按照你的要求，將那顆有瑕疵的寶石重新?lián)Q了一顆上去，你看一下還是否滿意?！?/p>

佟晚棠小心翼翼地從老板手中接過，靜靜地看著手中寶石所發(fā)出的光，是那么的耀眼和誘人。

腦中一下閃過許過不同的畫面，堅硬的木板床、難以下咽的包子，還有那輛車里那個男人不屑一顧的嘴臉，手指在不覺中漸漸握起，將鏈子緊緊地攥在手心。

突然心中萌生了一種可怕的念頭，而且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對！她要做回以前的那個佟家小姐，她不想也不愿意讓自己‘習慣’這種粗鄙簡陋的生活。

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摯愛，鄭重地說了句，“給我留著，我一定會回來的?！鞭D身便往不遠處的那間酒家跑去。

這是一間很出名的餐館，據(jù)說這里的大廚是進過御膳房的，因為現(xiàn)在是早上，所以大廳的客人并不是很多，零零星星地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她一眼掃過，卻完全找不到剛剛那兩個人的身影，佟晚棠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仔細地巡視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結果。

為什么？為什么老天連她最后的希望都不留給她，一步步地走出餐館，一抬頭，正巧看到那個萬夫人進了一輛轎車。

看著那輛車從自己眼前駛過，她腦中空白一片她們會去哪兒？回去？

‘對，碼頭，她們一定去了碼頭?！坪踔匦驴吹搅讼Ｍ桃膊桓业R，立刻跑上了一輛黃包車，“跟上前面那輛車，麻煩快一點，我趕時間。”

車夫伸頭看了一眼，“小姐，咱們這用的可是兩條腿，再快也跑不過人家四個輪子的?！?/p>

佟晚棠一用力，將自己手腕上的那根金鏈子硬生生地扯了下來，朝著那車夫眼前晃了晃，“比那輛車先到碼頭，這個就是你的?！边@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她就是要賭一把。

果然，那男人眼前一亮，立刻轉過身喊了一句，“小姐，坐穩(wěn)了?！痹拕傉f完，車便沖了出去。

車夫在前面不遠處一轉彎進了一個胡同，他們繞的是近道兒，路是難走了些，可距離卻足足比大路少了一半。

經(jīng)過一路的顛簸，車夫終于把車停了下來，喘著粗氣回頭，“小姐，我的金鏈子呢？”佟晚棠走出胡同，果然看到不遠處萬夫人的那輛車正向這邊駛來，她將手中的鏈子往后一丟，再也不看身后那車夫一眼，深吸一口氣，看準時機沖了出去。

一旁擺放白色塑料膠筒足有兩米多高，像是剛從船上卸下來的，佟晚棠用力一推，那些膠筒瞬間滾散一地。

佟晚棠看到一個腰大身圓的男人滿臉怒氣地往這邊走來，與此同時，那輛車也如愿地在貨物散落之處停了下來。

“干什么呢你？有沒有長眼啊?！笨吹綄Ψ絹韯輿皼?，佟晚棠立刻換上一副楚楚動人的面孔，“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沒注意，真的很對不起?！?/p>

那人看到對方是一個女的，又這么誠懇地道歉，即使有氣也不好發(fā)作，“這剛卸好的貨就被你弄成這樣，算了，你賠點錢，我讓他們再重新裝一遍。”

車內，萬夫人看了一眼前面的狀況，怕是一時半會兒也過不去，便開口說道：“算了，林姨我們就在這下車吧?！彼緳C聽后，立刻跑過去幫夫人打開車門。

萬夫人走在前面，林姨緊跟身后，看到正前方不遠處有個工頭正對著一個姑娘爭吵，“什么沒錢？你騙誰呢？看你穿得像模像樣的，怎么可能沒錢？或者，你不想給錢也可以，只要你把這些東西給我恢復原樣，我照樣可以放你走?！?/p>

“我說過現(xiàn)在身上真的沒錢，你們要我賠多少？我這就回去取?！?/p>

工頭似乎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擺擺手嚷道，“得了吧，你當我是傻子，放你回去你還能回來嗎。”

“我堂堂佟家小姐，當然說話算數(shù)?！笨吹饺f夫人經(jīng)過自己身邊，佟晚棠突然自報家門，果不其然，對方在聽到這句話后，腳步微微一頓，下一秒便轉過身來。

“就你，身上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你見過這么窮酸的小姐嗎？”

面對工頭的嘲弄，佟晚棠毫不在意，因為她在意的是另一道目光的注視。

“你說你是佟家小姐，哪個佟家？”

佟晚棠轉身，第一次正面直視這位萬夫人，精致的妝容，沉著的神態(tài)，身上沒有像一般闊太太那般的珠光寶氣，卻在舉手投足之間透露出她本身的氣勢。

沒有聽到回答，她又問了句，“你母親叫什么？”

那個工頭已經(jīng)被萬夫人身邊的林姨帶去了一邊，面對這個問題，佟晚棠慢慢地垂下眼瞼看向地面，這樣的舉動在別人看來或許會誤以為，她想起了一些傷心的往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低下頭是因為心虛，所以不敢去直視。

“蘇曼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