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天色已經(jīng)逐漸暗了下來，昆明池中的靈波殿上燈火通明，閃爍跳動的火光倒映在水中，上下一色，波光蕩漾，流光溢彩，繁華璀璨。

七夕當(dāng)日，方天河出現(xiàn)在甘泉宮，這讓皇帝大為高興，親自設(shè)宴在靈波殿中為方天河接風(fēng)，一起過節(jié)。

大漢開國以來，高祖皇帝最寵愛的戚夫人過的七夕節(jié)最隆重，她親自去百子池祈福，祭祀結(jié)束后又讓人奏起于闐樂。此后，不管待字閨中的少女，還是已經(jīng)嫁作人妻的少婦，都會在七夕這一日祈福，并且親手編織五色縷送給心上人，謂之“相連愛”。

此時(shí)靈波殿上奏起了于闐樂，音樂借著水聲，送到弄玉的耳中，更覺清亮好聽。

弄玉站在靈波殿外等韓城。

誰知道還沒有等來韓城，倒先把李陵等來了。李陵也是傍晚才趕到，風(fēng)塵仆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徑直來找弄玉。

弄玉因?yàn)樯洗温犃朔教旌拥脑挘睦镆惨苫罄盍暝谀米约寒?dāng)幌子，使眾人誤會兩人有情，以此來拒絕趙臨月的婚事，對他心存芥蒂，言語之間難免帶出了幾分情緒。

李陵卻像是沒有察覺出來，問道：“你身上的傷都好了嗎？”

弄玉點(diǎn)點(diǎn)頭，猛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急忙說：“我被趙安國綁走的事，韓城不知道，你不要對他講?！?/p>

李陵答應(yīng)了，又問：“那日他們抓走你的時(shí)候，我給你的那柄佩劍是不是也一并帶走了？”

弄玉回答：“當(dāng)時(shí)我拿那劍防身，有一人抓住了劍尖，我一害怕就放開了手。后來我就被他們帶走了，底下的事就不記得了?！?/p>

李陵聽著她說話，眉頭越皺越緊，最后幾乎擰成了一個(gè)疙瘩。

弄玉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問道：“丟了劍很要緊嗎？”

李陵安撫地笑笑說：“不要緊，就是得重新鍛造，有些麻煩。一時(shí)半會兒，打不出來。”

弄玉心中歉然：“那我賠你一把?！?/p>

李陵忽然笑道：“不要緊。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倒好像是我追過來就問你賠一把劍一樣！”

弄玉也笑起來。

她正笑著，忽然又聽李陵揚(yáng)聲說：“阿城，你來了！怎么不把船劃過來？”

弄玉心中“咯噔”一下，正想著今天傍晚趙臨月污蔑她跟李陵關(guān)系不清不楚的事還沒有說清楚，現(xiàn)在又讓韓城撞見兩人在一起，只怕這誤會更深了。

弄玉緩緩轉(zhuǎn)過頭去，見韓城正站在離他們兩三丈遠(yuǎn)的小舟上，遙遙而立。

弄玉朝著韓城擠出一個(gè)笑臉，天色漸暗，她又背光，不知道韓城能不能看到。

但韓城臉上的表情卻被船頭的燈籠和靈波殿中的燈火照得甚是清晰，他溫和平靜地問：“你什么時(shí)候到的？聽說你有緊急事務(wù)，連護(hù)送方婕妤都耽擱了！”

李陵回道：“下午剛到，是有點(diǎn)兒急事?！?/p>

韓城又看看弄玉，問：“急事現(xiàn)在解決了？”

弄玉急得冷汗都下來了，偏偏李陵看出了她的窘迫，替她解圍，反問韓城：“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回府沒有？母親知道你回來了嗎？”

此時(shí)弄玉恨不得一頭扎進(jìn)湖水里去，李陵這看上去是在解圍，實(shí)際上卻是在把誤會加深，他現(xiàn)在最好的解圍方法就是趕緊走開。

韓城道：“昨天才到長安，還沒來得及進(jìn)府，就被陛下召來了。不過我已經(jīng)派人回府報(bào)信了?！?/p>

李陵道：“母親甚是掛念你。”

韓城笑道：“我曉得，上次我臨行前，阿媼還私下里問我有沒有中意的女子，好替我下聘。否則，我這一走，又是三年五年，要不早早定下，等再回來，說不定人家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婦了！”

他說著，三五下就劃到了兩人身邊，靈敏地跳下船，又轉(zhuǎn)身從船上抱起一捧荷花，塞到弄玉懷里，問弄玉：“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弄玉早已察覺到韓城的不快，他這個(gè)人越是生氣，臉上越是溫和，反而不承認(rèn)自己生氣，在他看來生氣就好像小時(shí)候跟人打架輸了一樣，羞于啟齒。

尤其是他現(xiàn)在生氣是因?yàn)榭吹叫珠L李陵和弄玉在一起說話，要是承認(rèn)了，反而讓人覺得他小心眼。

弄玉想要安撫他，只是礙于李陵在場，只訥訥地說：“我年紀(jì)還小，三年五年還等得起。”

李陵跟韓城一起長大，如何不知道他的這脾氣，忍住笑，越想逗逗他們，便說道：“什么等得起等不起，按我說，遇見了更喜歡的及早成婚才是，人生苦短，不能辜負(fù)好時(shí)光！”

韓城嘴角一抿，那笑容再也掛不住了，干脆伸手扯過弄玉，摟到懷里，對李陵道：“如今弄玉已經(jīng)到長安了，等我面見完陛下，回府就跟嬸母說，讓她主持我們的婚事。她在長安的這段時(shí)間多謝兄長的照顧，等哪一日兄長不在家，阿嫂需要我照拂的時(shí)候，我一定義不容辭……”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這話本身沒什么問題，可卻說錯了對象。

李陵一聽這話，臉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勉強(qiáng)笑道：“我回去了?！?/p>

弄玉見他失魂落魄，心中不忍，拉拉韓城的衣襟，示意他留下李陵。

韓城也正在為自己一時(shí)口快而后悔，見弄玉拉他，低聲對弄玉說：“留他在這里，他心里更難過?！?/p>

兩人說話間，李陵已經(jīng)消失在了黑夜里，夜色寂寂，靈波殿里傳來熱鬧的笑語。韓城扶著弄玉登上小舟，在水面上緩緩蕩去。

弄玉坐在船頭，玩弄著懷里的蓮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韓城說著話，談到自己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長安，又是因?yàn)槭裁催M(jìn)宮，弄玉怕韓城擔(dān)心，并沒有把事實(shí)和盤托出，只半真半假地向他吐露了一部分事實(shí)。

幸好韓城剛從邊塞回來，長安各方面的情況都摸不上手，這才被弄玉糊弄過去。

韓城把小舟劃到荷花叢中，也坐在了她身邊，忽然口氣變得有些不好意思：“弄玉，我有東西要給你。”

弄玉靠在他肩頭上，隨口問道：“是什么？”

韓城不應(yīng)聲，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gè)絹包遞過來，弄玉把手里的荷花往韓城懷中一放，接過來，一層層打開，借著微弱的燈光，就見里面放著一根折得整整齊齊的五色縷。

弄玉詫異地問：“給我的？”

韓城原本就覺得堂堂一個(gè)男子漢，做這種針線活太丟臉，聽見弄玉這么問，伸手去抓那條絲絳，想取回來：“你不要就算……”

他話還沒有說完，弄玉反應(yīng)更快，伸手就把絲線抓在了手中，抖開一看，這絲線編成的五色縷竟然十分綿長，倘若戴在手上，只怕繞二十圈也還有余。

她手上原本戴著一對于闐玉琢成的跳脫，她退了下來，把手臂伸到韓城面前，撒嬌道：“你幫我戴起來呀?！?/p>

韓城握住她的手，接過五色縷，一層一層往她的手臂上纏繞，口中解釋道：

“以前我就聽人說起，七夕要送五色縷，叫作連愛。我這些年駐守邊關(guān)，回來的時(shí)間極少，更是沒有機(jī)會與你一同過節(jié)。一得了閑，我就拿出來編，為此還被軍營中的人取笑了好久。沒想到今年倒讓我們在這里遇見了?！?/p>

弄玉拉過他的手，細(xì)細(xì)撫摸，他的手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而且布滿了厚厚的老繭，那是常年握刀拉弓，訓(xùn)練軍隊(duì)留下的痕跡，可也是這樣一雙保家衛(wèi)國的手，在無人時(shí)，想到她，也變得溫柔、靈巧、悲傷起來，他把纏纏綿綿的相思，通過層層纏繞的絲線編織了起來，如今，這雙手有些尷尬地微微顫抖。

弄玉忍不住在他的手心印下一個(gè)吻，笑道：“我收到過很多禮物，但這一份是最讓我開心的，以后我會一直佩戴著它，不辜負(fù)韓校尉的一番心意。”

韓城卻總覺得做這種閨閣女子的活計(jì)有些難為情，把弄玉按在懷中，不讓她再說話。

弄玉剛才把荷花丟進(jìn)了他懷里，現(xiàn)在被他一抱，一頭扎進(jìn)了他懷中的荷花里，那細(xì)膩的花瓣上還沾著清涼的水珠，此時(shí)全都貼到了弄玉的臉上，一陣荷香撲鼻，耳邊是韓城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弄玉忍不住笑出聲來。

韓城只當(dāng)弄玉在取笑他，更加窘迫，命令道：“不許笑！我就算是編得丑也只是沒有經(jīng)驗(yàn)而已，你安心戴著就是！”

弄玉伸手撥開臉上的荷花，丟在船板上，笑道：“我沒有取笑你，我的針線活是什么手藝你又不是不曉得，那一年我給你縫深衣，把袖子縫錯了，讓小南笑話了我整整一年！說她做衣裳，一天就能趕出來，我去幫忙反而花了三天，因?yàn)槭Ｏ碌膬商炀陀脕聿鹞铱p壞的衣袖了?！?/p>

說到以前的囧事，兩個(gè)人都笑了起來。

提到李陵，弄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我看李大哥手上似乎也戴著一根五色縷，一定是霍姑娘送的。你也見過那位霍姑娘？”

一提起霍流素，弄玉想起李陵說起的過往，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韓城坦然回道：“見過幾次。跟你的性子正好反著，很是溫柔和善，不像你這么淘氣。”

弄玉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道：“既然她性子這么好，你是不是也偷偷戀著人家？”

韓城表情嚴(yán)肅起來，口氣中已經(jīng)有些不悅：“胡說什么呢，那時(shí)候我還只當(dāng)她是要做我阿嫂，她對大兄情深意重，我怎么會如此不堪？你這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

弄玉心中松了一口氣，那份不安也逐漸消退：“很多人都把我錯認(rèn)成她了。從咱們遇見我就喜歡你，那時(shí)候你又不喜歡我……”

“所以你就覺得我是看著你像她，把你當(dāng)成她來是不是？”韓城刻薄地反問道，卻毫不留情地把她那點(diǎn)兒小心思揭露出來。

弄玉聽他說話口氣坦蕩無私，反而更加為自己的猜忌羞愧不已，訥訥地解釋道：“你知道，我一直覺得你答應(yīng)跟我在一起，是厭煩了我纏著你。我……心里總是不安?，F(xiàn)在聽了素素的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p>

韓城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問道：“那倘若我對你說，我確實(shí)是因?yàn)槭軌蛄四銢]皮沒臉的糾纏，也確實(shí)是因?yàn)槟汩L得像別的女子，那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弄玉聽了韓城這話，就像做了個(gè)噩夢，身子猛地一激靈，抬頭去看韓城，就見他一臉無可奈何。

她思慮半晌，低沉而又堅(jiān)決地說：“會！”

韓城聽了這話，又是嘆了一口氣：“不管我對你如何，你都不離不棄。我怎么舍得去傷害你？弄玉，能不能不要把我想的這么薄情？”

弄玉聽了韓城的話，心中更加羞愧，只管低頭撥弄手上的荷花。

韓城隨手拾起一個(gè)蓮蓬，輕擲到弄玉懷里：“問你話呢，又裝傻是不是？”

弄玉這才揚(yáng)起頭來，回答說：“是我的錯。”

她心里卻想抓緊把這事兒翻過去，再也不提。恰好此時(shí)，夜空中有一顆流星劃過，白色的光芒像是一柄利劍，撕裂了漆黑的夜空，便忍不住驚嘆道：“今晚的星星真美！”

韓城知道她那點(diǎn)兒小心思，也不再追究，問道：“你喜歡看星星？”

弄玉笑道：“喜歡呀。”

韓城便起身又去撐船，把船劃出了荷花叢，在一片空蕩蕩的水波中停了下來，他熄滅船頭的燈，招呼弄玉坐在船頭上，滿天繁星倒影在水面上，隨著水波蕩漾，繁星在水中閃爍，他們的船像駛?cè)肓艘黄呛Ｖ?，弄玉驚喜地歡呼起來。

韓城道：“這不值什么，塞上的星星更好看，等我們成婚之后，我?guī)闳ト峡葱切?，看一輩子?！?/p>

弄玉臉一紅，啐道：“好不要臉，誰要跟你成婚？”

韓城笑道：“今天當(dāng)著外人的面，口口聲聲說是我的未婚妻，現(xiàn)在怎么又賴賬了？你弄丟了我未過門的妻子，得賠我一個(gè)?！?/p>

弄玉仰起頭來看滿天的星星，今晚夜空中的銀河更加清晰，星星更加璀璨，看的時(shí)間長了，似乎能瞧見銀河的水正在平靜緩慢地流淌，星星就像是河里點(diǎn)起的一盞盞河燈。

星空之下，碧波之上，弄玉覺得世間最美麗的情話也比不上此時(shí)韓城說的這一句。

她聲音有些動情：

“當(dāng)初在洛陽遇見，是我先喜歡你的，那時(shí)候你還厭惡我。我心里總覺得跟我在一起，不是你真正的心意?？山裉煳抑懒?，你的心意，心里真的很快活。李大哥還說過，你曾經(jīng)對他說過，除了我，再也不想娶別的女子。這些話，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我以為我不會親耳聽你說。不過就算是從李大哥那里聽到你的心意，也足夠了?！?/p>

韓城抱著弄玉，聽著她說這些話，手上的力道卻慢慢收緊，弄玉被他勒得生疼，剛想讓他放手，就聽他說：

“有些話，我不對你說，是我不知道如何說出口。諾言要許太簡單了，可一旦實(shí)行也許困難重重。我給你的承諾，一旦許下就一定會辦到，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會輕易開口。弄玉，我們成婚吧。以后我走到哪里都帶著你一起。我不想再把你留在長安了，更不想讓別人誤以為你是別人未過門的妻子?！?/p>

弄玉聽韓城一番剖白心意的話感動不已：“好，我們成婚！從在洛陽見到你，我就想嫁給你了?！?/p>

為了表明自己說的都是真心話，她仰起頭，紅著臉笨拙地在韓城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她可以在皇后面前冷靜沉著，在趙安國跟前鎮(zhèn)定自若，甚至在方天河跟前也能做到談笑風(fēng)生，唯獨(dú)在韓城面前，手足無措。

韓城口氣里卻依然帶著疑惑：“你果然是真心的？”

弄玉又湊上去，輕輕地吻了一下。

韓城道：“我依然覺得你是在敷衍我?！?/p>

但他的口氣卻因?yàn)樗挠H吻緩和了下來。

弄玉見這招表白見效了，心中一喜，干脆轉(zhuǎn)過身子，與韓城面對面坐好，她欠過身來，雙手捧著韓城的臉，央求道：“韓校尉，我是真心的！你可不要誤信了旁人的話。”

說完又紅著臉親了親他的臉。

韓城佯怒：“郭弄玉，你有完沒完！都跟你說了，你這么敷衍地親，讓我怎么相信你！”

弄玉見他嚷起來，又急又羞，急忙伸過手來握他的口，卻不料被他順勢一拉，船身搖晃，倒在了他的懷里。

韓城的笑容明晃晃地一直映到她眼底，他的眼睛在黑夜中依然明亮得嚇人，她從韓城的眼中似乎看見了一個(gè)驚慌失措的自己。

韓城輕聲說：“現(xiàn)在我來教你，怎么親，才能讓人覺得是真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