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韓城迎面走過來，一雙眼睛瞧著她，臉上卻沒有表情，仿佛只當(dāng)她是個陌生人。

弄玉心中又是一慟，幾乎忍不住要撲上去抱住他，訴說多日來的委屈和相思?？梢豢吹巾n城這副冷冰冰的樣子，她所有的熱情頓時熄滅了大半。最后竟然連與他對視都沒有了勇氣，心虛地垂下頭去。

后來她竟又覺得這樣子被韓城打量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后退了幾步，背靠在了柱子上。

韓城在她身邊站?。骸敖裉煸趺床欢阄伊?？”

弄玉憋得小臉兒通紅，半天才說了一句：“我這就躲開！”

韓城臉上的表情嚴(yán)峻得駭人，他拽住弄玉的胳膊，將她向后院拖去?；实圻€在大殿里，弄玉怕掙扎起來驚動了皇帝，只能任憑他把自己拖出去。

韓城一直把她拖到一株梧桐樹下才住了手，他剛才鉗制弄玉的力道極大，弄玉只覺得自己手臂像著了火一樣火辣辣得疼，忍不住將袖口翻起來，查看被他抓過的地方，她瑩白的手臂上果然出現(xiàn)了一圈紅腫，韓城也瞧見了，眼中有些懊悔。

但他的口氣卻依然冷硬，嘲諷道：“這儀鳳殿果然是高枝，只要攀上了可不就變了鳳凰嗎？連指使起人來都不一樣了！”

弄玉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韓城說：“沒什么意思，就是想問問，我得來儀鳳殿幾次，你才肯見我？我原本以為回長安以前都見不到貴人了，誰知道今天還有這個福氣！”

弄玉回答道：“我并不知道你來儀鳳殿找我。”

韓城卻根本不信：“那些宮人說得清清楚楚，你讓我跟趙家女公子好好過，不用再來找你了！”

弄玉明白了，這話是方天河吩咐人說的，只是她拿捏的分寸剛剛好，讓人覺得這話正是因?yàn)橼w臨月跟韓城鬧翻的弄玉說的。

弄玉恨不得沖到前殿扇方天河一記耳光才好。

弄玉雖然明知道是方天河從中挑撥她和韓城的關(guān)系，但她心中有氣，不再否認(rèn)：“反正是不是我說的又有什么打緊？你不是讓我趁早回洛陽嗎？你放心，等回到長安，我立即動身回去，不用你趕我走！反正等我走了之后，你娶個官家女子一樣過！”

韓城沒想到她居然還記著自己那幾句氣話，心中懊惱，但面子上卻不肯認(rèn)輸，應(yīng)道：“是，等你走了我自然會娶一個像趙臨月這種官家小姐，又端莊賢惠，又明白事理，在我跟前從來不會使小性兒，娶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弄玉諷刺道：“你最好就娶了趙臨月，等你真跟她成婚，你再看看她是不是真有你說的這么賢惠！”

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開，韓城滿腔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扯住她，冷聲質(zhì)問道：“郭弄玉，你打定了主意要?dú)馑牢沂遣皇?？你平日不是看著挺聰明機(jī)靈嗎？怎么這時候連我說的好話壞話都聽不懂了？”

弄玉看著他，眼中充滿挑釁，冷笑道：“我就是因?yàn)檫@個聰明，到現(xiàn)在還被你說詭計(jì)多端！怎么現(xiàn)在又埋怨起我笨來了？嫌我不合你的心意，你去找別的女人好了！”

韓城氣得舉起手，恨不得一掌拍死她，落到她身上終究還是把力道都散盡了。

弄玉卻抓住了他的手，質(zhì)問道：“你怎么不打？那天夜里下手不是挺爽快嗎？”

韓城的手被她舉著，一時不知道是氣是笑，是懊惱，還是心疼，最后所有的話全都變成了一聲嘆息：“你肩上的傷都好了吧？我那天是氣急了，忘了你肩上的舊傷，下手失了輕重。我只是想讓你放開她，并沒有袒護(hù)她。如果當(dāng)日是她這樣對你，我出手只會更重?！?/p>

弄玉眼圈一紅：“我剛才故意招惹你生氣，你還要打我呢。你怎么就不問問，我那天為什么會動手？難道在你心里，我果真就是那種刁蠻任性，人不順我心意，就動手要打要?dú)⒌娜藛?？?/p>

韓城聽了，沉默了片刻，伸手將弄玉抱在懷里，柔聲哄道：“是我的錯，倘若你再次與她發(fā)生沖突，我一定先問清楚為什么?！?/p>

弄玉眼圈紅得更厲害了，推開他問道：“你為什么把我們的事告訴她？你明知道我當(dāng)日在你跟前丟盡了臉，你為什么要把我追求你的事告訴她呢？”

韓城松開了手，眼中盡是迷惑：“我什么時候?qū)λf過這些話？”

弄玉強(qiáng)忍住眼淚，又問他：“我在你眼中果然卑賤地如同那些賣笑的女伎嗎？”

韓城眉頭緊皺：“你從哪里聽來的這些渾話？我怎么可能這么想你？我們在一起這些年，我對你到底怎樣，你當(dāng)真不清楚嗎？”

弄玉道：“當(dāng)日我們是如何在一起的，你知我知，她是如何知道的？你要是不說，難道是我說的不成？”

韓城見她強(qiáng)忍眼淚，連臉都憋紅了，心一軟，解釋道：“這些話我確實(shí)沒說過。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p>

想了一想，他又笑道：“是了，我跟大哥偶然說起過一句半句，被她聽見了也是有的?！?/p>

弄玉一頓，握緊雙拳，把眼淚硬生生逼回去，道：“原來咱們之間的事，你還是對人說了。”

韓城嘆了口氣，討好地拉起弄玉的手，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我說這些話確實(shí)沒有別的意思，你知道的，男人們聚在一起，喝上幾口酒，不就是喜歡吹噓吹噓自己的面子嗎？我說那些話不過是一時的虛榮心，更何況……”

他臉紅得更厲害了，有些赧然地別過眼去，輕聲說道：“更何況，那時候我見你和李陵那么親密要好，我這樣做不過是想讓他明白明白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讓他離你遠(yuǎn)些……”說到后來，他的聲音極低，飄散在風(fēng)吹梧桐樹葉的聲音中，幾乎微不可聞。

弄玉的臉埋在他懷里，聲音依然有些悶悶的：“韓城，我有一事始終不敢問你。倘若當(dāng)日，日日纏著你不放的不是我，而是趙臨月，你會怎樣？也會像你答應(yīng)我一樣答應(yīng)她嗎？”

韓城的聲音生硬起來：“你又說什么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見一個女子就愛一個女子是不是？”

以往弄玉在韓城面前極其乖巧聽話，不管韓城說什么，她總是笑吟吟地答應(yīng)，見韓城生氣了，她更是百般撒嬌耍賴，非得把韓城逗得氣消了不可?？山裉觳恢醯?，弄玉跟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樣，她又固執(zhí)地問了一遍：“如果當(dāng)初不是我遇見你，而是趙臨月，你也會像如今對我這樣對她嗎？”

韓城聲音冷了下來：“這種根本就不會發(fā)生的問題，你問出來圖什么？你想讓我怎樣回答？你想讓我愛上，還是不愛？”

梧桐樹上不知道什么時候飛來一只蟬，一聲又一聲地嘶鳴起來，暮色在蟬鳴中一點(diǎn)點(diǎn)浮上來，被太陽曬了一天的大地也開始散發(fā)出悶熱，那悶熱令人窒息，可弄玉悶在他懷里一語不發(fā)，卻固執(zhí)地等他回答。

許久之后，韓城有些氣惱，有些無奈，才妥協(xié)道：“不會?！?/p>

弄玉等到了他的承諾，可心卻像是暮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下去。

就在剛才她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能明顯感覺到韓城的身體一震，倘若他問心無愧，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反應(yīng)呢？她不敢去深究原因，她怕捅破這層紙，兩人的關(guān)系會變得更加尷尬。

弄玉仰起頭來，看著他，微笑道：“好。我信你。只要你不要我走，我就永遠(yuǎn)陪伴在你身邊。”

韓城其實(shí)沒有告訴弄玉的是，他的猶豫不是因?yàn)橼w臨月，而是因?yàn)檠鐣?dāng)天，弄玉走后，他那些朋友全都不贊成他和弄玉在一起。

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把弄玉緊緊摟抱在懷里，仿佛這樣他們就能在一起，仿佛這樣他就不會失去她。

“弄玉……”再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嗯。我在這里?！?/p>

“你不要怕，我會保護(hù)你。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

“好?！迸癜察o地靠在他懷里，被微風(fēng)吹起的發(fā)絲撩到他的臉上，癢癢的，仿佛在心上生了一個包，不管怎么撓都撓不到，韓城有些心煩意亂，把她的碎發(fā)拂開了。

那一晚皇帝留宿儀鳳殿，韓城便也陪同皇帝留在了這里。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中秋時節(jié)。

皇帝素來酷愛賞月，他所在的離宮館驛都建有賞月之所。往年中秋，皇帝賞月都是去通天臺。

這通天臺高達(dá)百余丈，臺的頂端聳入云端，云霧在臺下圍繞，據(jù)說這是皇帝為下凡的神仙建造的休憩之所，上面有一處鑄有一對金人手捧承露盤，每日有專門的修道高人去臺上將云露取下，皇帝將云露和玉屑一起服下，據(jù)說能達(dá)到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功效。

在通天臺上賞月，似乎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大如車輪的明月，風(fēng)一吹，衣袂飄飄，仿佛隨時都能羽化飛仙。

今年中秋，方天河嫌有資格上通天臺賞月的人少，沒什么樂趣，不愿意去。

昆明池旁的望月臺之畔，桂花開得正好，清風(fēng)送來一陣一陣濃郁的花香，讓人聞著熏然欲醉。明月倒映在水中，被微風(fēng)一吹，泛起滿湖粼粼銀光，如閃爍的細(xì)鱗，皇帝見水中賞月也頗得情趣，便把宴席擺在了昆明池旁的望月臺之上，讓幾十個婷婷裊裊的妙齡少女乘了越女舟、采菱舟、清曠舟、鳴鶴舟五種游船泛舟水上，弄影取樂。

明月皎皎，清輝遍地，月到中天之時連月中的桂樹和金蟾都能看得分明，方天河興致來了，也要跟隨少女們?nèi)シ褐?，皇帝笑道：“你可要仔?xì)了，掉到水里不是好玩的！”

方天河嗔了皇帝一眼道：“要你管！”

說著便興致勃勃地上了一條小船，弄玉剛要跟上，方天河卻制止道：“你站在岸上看就好?！?/p>

弄玉無奈只好退回到一旁，渡娘叮囑了方天河幾句便搖櫓向河中劃去。

皇帝便帶領(lǐng)幾個前來朝見的諸侯以及臣子飲酒賞月。飲了幾杯后，皇帝忽然說道：“如此良夜，清風(fēng)明月，美酒佳人，不可不聞笛。去叫李季來吹一套曲子?！?/p>

有謁者聽了領(lǐng)命而去。一會兒李季就來了，給皇帝行了禮，便也乘上一葉小舟，向湖中劃去。

他立在船頭吹笛，長身玉立，一身白衣，俊美無儔，隔著月色水光，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覺得他仿佛是從月宮而來的仙子，一時間眾人都被李季綽約的風(fēng)姿迷住了。而那笛音平靜悠揚(yáng)，清風(fēng)徐來，將那一縷一縷的笛聲，一陣一陣的桂花香送到人跟前，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

趙臨月笑吟吟地站起身，走出席來，說道：“陛下，如此良城美景，臣女倒想起一首曲子，想要獻(xiàn)給陛下聽?！?/p>

浞野侯見狀，連忙起身呵斥道：“快快退下，不可胡鬧！”

皇帝心情倒是不錯，笑道：“浞野侯不要掃興，今日朕叫你們父女都來就是不想像平日朝堂上一樣都拘謹(jǐn)了，你想唱歌就去唱?！?/p>

臨月對著皇帝行了一禮，甜甜地應(yīng)道：“諾！”

說完就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唱起來：“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她歌聲一發(fā)，在舟上吹笛的李季便捕捉到了她的歌聲，隨即笛聲音調(diào)一變，變得婉轉(zhuǎn)纏綿起來，絲絲繞繞，情意綿綿，就像是一位多情的女子在愛侶耳畔輕聲呢喃，悄悄說著情話。

弄玉聽了心中一驚，驚疑不定地瞧著李陵，見他的臉在月色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慘白，一雙眼睛里顯現(xiàn)出絕望的神色來。

這首歌她曾經(jīng)聽細(xì)君唱過，這原本是一位越人姑娘唱給楚國一位王子的。據(jù)說當(dāng)年楚國有位王子乘船渡江，擺渡的越家女子愛慕王子，便唱了這首《越人歌》來表達(dá)對王子的情意。但她是用越語唱的，王子不懂越語便問了隨行的譯官歌詞含義，這才明白姑娘的心意，心中大為感動，便將越女帶回了楚宮，從此人間便流傳出了這樣一段佳話。

但是趙臨月此時此刻唱出這首歌，求偶的含義是再清晰不過了?？礃幼?，她是等不及李陵答應(yīng)她，轉(zhuǎn)而直接求皇帝賜婚了。

果然就聽趙臨月繼續(xù)唱道：“今日何日兮得與君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她的歌聲甜甜軟軟，居然當(dāng)真有一股吳越女子所特有的綿軟，與纏綿悱惻的笛聲交相輝映。一時唱完了，余音繞梁，大家耳畔似乎還回蕩著她的歌聲。

皇帝大笑道：“不錯，不錯，這歌唱得極好！只是不知道你看上了哪家的君子，說出來讓朕為你做主?！?/p>

弄玉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知道此次李陵是逃不過了?？磥恚w臨月他是非娶不可了。

趙臨月笑道：“陛下，這人您也認(rèn)識，就是您身邊的人……”

她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見湖面上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救命?。》芥兼ヂ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