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月（上）

皇帝從正殿里出來了，站在門口，面色鐵青，滿身戾氣，壓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院子里的人都安靜下來，靜悄悄地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迫于皇帝身上的那股強烈的殺氣，心驚膽顫，惶恐不安地看著他。

他緩緩開口了，但語調(diào)卻十分平靜，與他滿臉的怒容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眾愛卿與朕回去飲酒！”

院子里的人早齊刷刷跪倒，應聲道：“諾！”

他衣袍帶風，從弄玉身邊走過，掀起一股冷風，弄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時間院子里除了儀鳳殿的人全都走了個一干二凈，卻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的響聲，仿佛鬼魅一般。

直到皇帝走遠，越女官和另一位程姓女官這才起身，對弄玉道：“姑娘，我們進殿瞧瞧去?！迸襁€沒有回答，兩位女官早已到了大殿門口，對里面說道：“貴人，婢子們進殿……”

她話音未落，不知道一件什么東西從殿內(nèi)飛了出來，摔在大殿門口發(fā)出一陣沉悶的響聲，隨后是方天河冷冷的聲音響起：“滾！”

兩人面面相覷，為難地看著弄玉，弄玉無奈地嘆息，心中暗道：“現(xiàn)在我在這里，你們就都指望我。往日我不在，你們又怎么辦呢？”

雖然她這么想著，卻還是快步走到大殿門口，往里瞧去，大殿之上的燈火滅了一半，殿中帷幕重重，暗影沉沉，瞧不真切。她朝里面叫道：“方婕妤，我可要進去了！”里面靜悄悄的沒有聲響，看來方天河并不拒絕她進去。弄玉便緩步走進去，剛轉(zhuǎn)過一扇屏風，腳邊卻有一物，她撿起來看時，卻是方天河素日里穿的那件冰紗素衣，弄玉疑惑，方天河的外衣怎么扔在了這里？她想著順手就把衣服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轉(zhuǎn)眼朝床榻看去，這一看忍不住嚇了一跳！

床榻上的紅羅垂珠斗帳被扯落，恰好落在方天河身上，把方天河層層包裹起來，掛在帳子上的滴溜溜的翡翠珠子滾得滿地都是，滿室狼藉，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弄玉嚇得慌了神，急忙去扯方天河身上的帳子，想把她拉出來。

這一拉，弄玉又被嚇了一跳，帳子之下的方天河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上身更是幾近赤裸。弄玉急忙把衣架上那件冰紗素衣拿過來給她披上，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素衣上的衣帶都被扯斷了，衣衫也被撕裂了幾塊。

方天河斜眼瞧著她，嘴角漾起一點陰狠的笑：“瞧見沒？這就是你說的，皇帝待我甚好。我在他眼里，算是個什么東西！他想要就要，我不過是滿足他獸欲的一個女人?，F(xiàn)下他在我這里沒得到滿足，今夜指不定又去折騰哪個女人呢！等著吧，過不了幾天，他就該又有新歡了！”

弄玉聽她說這話，不知怎的，有些反胃，原本替方天河攏衣的手，忍不住放開了。

方天河看著她，冷笑道：“怎么，你也嫌我臟？”

弄玉面上有些訕訕的，強笑道：“你這說哪里話？”

停了一停，弄玉又道：“那些船娘全都被處死了。”

方天河面上依然冷冷的：“死了就死了，這長安城里枉死的人又不是只有她們幾個！”

弄玉因為那幾個無辜的人慘死，至今心存愧疚，不能釋懷，沒想到方天河居然是這樣一種毫不在意的心態(tài)，那些人在她看來仿佛就是螻蟻，死生全都不值一提。

弄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道：“我最近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我剛到長安的時候，有人說我不能嫁給韓城，我厭惡這種拆散有情人的惡人，當眾給她難堪?？墒侨缃瘢易约阂踩裾f別人放下情愛，居然理所當然，沒有一絲愧疚。如今你看見無辜的人喪命無動于衷，我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也變成你這樣?！?/p>

方天河神色冷淡，語氣依然冷冷的：“你會的。只要走上這條路，我們每個人都會變，變成最后我們自己都憎惡的樣子！”

似乎想起了往事，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恍惚迷離：“我給你說一個故事吧。當日我在李廣利府上學舞，我天分原本就不高，進府的時候年紀又大了，此時府中那些舞女早已經(jīng)能跳當日戚夫人最拿手的翹袖折腰舞，我在里面的日子有多苦，你大概可以想見。后來也不知怎的，便獲得了一個男子的仰慕。也許是因為上巳節(jié)那天，我跳的那支桃花枝的舞；也許是在那天雨夜里，我唱的那一首《山鬼》的楚歌；也許是在那天月色下，牡丹臺上我取笑他的那些話。我也不知怎的，他如此仰慕我，為了我，他騙了他的阿姊，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把我送進這未央宮里，只因為我告訴他，天下女子沒有一個不夢想著嫁給皇帝，我想要嫁的男人自然也是天子！”

弄玉感嘆道：“你真是殘忍無情！”

“我殘忍無情？”方天河冷冷地笑道，“你要是以為我利用這男子進宮便是殘忍無情，那你可真是小瞧了我！你就不想知道這男子后來的結(jié)局嗎？”

弄玉心一緊，忽然萌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后來他怎么樣了？”

方天河陰測測地笑起來：“為了滅口，我親手把刀刺進了他的胸膛！”

說完她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又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說……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

弄玉默不作聲，把帳子從床上移到地上，給她披了一件衣裳。

方天河把那件衣衫從肩頭扯落，扔到地上，拿過被扔到一旁的錦被把自己裹好，吩咐道：“去把李季給我叫來！”

弄玉道：“剛才你落水，就是他把你救上來的，為這，皇帝已經(jīng)不高興了。而且我瞧著李季對你有情，這件事你該早早了斷，以免我們栽在他身上?！?/p>

方天河目光如癡，愣愣地盯著地上的紅羅斗帳輕聲說道：“李季對我就從來不會這樣。我不愿意做的事，他從來不會勉強我。他不會扯掉我的衣裳！”說到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弄玉緊緊盯著她，質(zhì)問道：“那個男人沒有被你殺死，他就是李季是不是？”

方天河不但沒有承認，反而瞪了弄玉一眼，說：“他是誰跟你有什么相干？我的事，你少打聽！”

她見弄玉站在那里只管盯著她看，有些不自在，便吩咐道：“去把李季叫來，剛才他吹的那套曲子還沒有吹完。我要聽他吹完?！?/p>

弄玉皺眉道：“你現(xiàn)在這樣子恣意妄為，根本不用皇后出手，你就自毀長城了！如今形勢危急，皇帝被你氣成這樣，你該想著如何收收皇帝的心才是，怎么反倒再去招惹李季呢？”

方天河道：“我的事哪里輪到你插手！既然他說我與李季有茍且之事，那我自然要與他茍且，不然白白擔了這個虛名！”

電光火石之間，弄玉忽然冒出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念頭，方天河雖然看上去冷血無情，但她心里也還是有軟肋的。一旦弄清楚她的軟肋，她說不定就可以像方天河要挾她一樣要挾方天河了。

那時候，比起現(xiàn)在被動的局面，她更能輕松地達成自己的目的。

只是現(xiàn)在這個軟肋到底是誰，是皇帝？李季？還是別的什么人？她拿不準。方天河精明如斯，一旦被她發(fā)覺，必然會加倍報復她，所以她只有一次機會，現(xiàn)在她還拿不定主意，那就靜心待在方天河身邊，耐心等待她露出破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