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王

當(dāng)青書再次站在下寮那扇低矮簡陋的木門下時，他不禁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時光回到了四年前。他剛?cè)雽W(xué)宮的頭一個月住在下寮，之后因為拜師名家，第二月便搬了出去。那之后，他在稷下的各種辯論中連勝十六場，意氣風(fēng)發(fā)，轟動一時，當(dāng)時有很多人以為他會很快升入上寮，他也是那樣認為的。而四年過去，他沒有升入上寮，也從未回過下寮。如今，站在當(dāng)初的起點，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住過的寮舍是哪一間。

青書順著回廊，在每一間的寮舍前站立一會兒，如果寮舍門前沒有木牌，他便迅速走到下一間。如果寮舍門上掛著木牌，他則借助回廊微弱的燈光仔細辨認上面的文字。與中寮上寮不同，下寮因為人員來去頻繁，并不是每一間寮舍門上都掛著書寫寮生姓名的木牌。只有那些在寮舍中居住了三個月以上的人，才會把自己的姓名寫到木牌上去。因此，寮舍雖多，青書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寫著李斯姓名的房間。

他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高大男子。

“您好，我是來找李斯的?！?/p>

青書一邊說著一邊仰頭看著比他高出很多的高大男子，“咦？你不是那個贏了公子成的射手嗎？”他吃驚地脫口而出。怪不得他剛才看到木牌上毛淵兩個字時，覺得似曾相識。

膚色黝黑的高大男子奇怪地將他打量了一番，之后才朝著屋里喊道：“李斯，有人找！”

那洪亮的大嗓門嚇了青書一跳。這下恐怕整個下寮的人都知道李斯今晚有訪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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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淵總覺得，今晚上李斯有些心神不寧，盡管對方表面還和平時一樣，坐在書案前看書，可是那一卷竹簡攤在書案上老半天了都沒有動靜，要是平時早就看完十幾卷了。直到有人敲門說找李斯，毛淵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在等人啊。自李斯住進寮舍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來找他。而且那個人好像還認識自己？毛淵十分好奇。那個家伙好像是叫青書吧？毛淵側(cè)躺在自己的榻上，面朝著墻壁假裝睡覺，其實一直豎著耳朵偷聽另外兩人的談話。

其實也不算偷聽吧，自己本來就是住在這里的，是正大光明地聽才對。毛淵在心底里對自己說道。

那兩個人顯然是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傳到毛淵耳朵里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師難……

這個名字怎么這么耳熟？毛淵抱著頭努力回想著。

……辯王……

毛淵的耳朵隱隱約約又捕捉到了兩個字。他大叫了一聲，突然從榻上翻身而起。

“我想起來了！師難就是辯王嘛！”

隨即，他察覺到房間另一頭，兩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那位叫青書的還好，至少拼命地在忍著笑，李斯則直接笑出了聲，“毛兄，你還是直接過來聽吧，躺那么遠偷聽，恐怕聽不清楚吧？”話中盡是毫不掩飾的揶揄。

“早就應(yīng)該叫我過去聽了?！泵珳Y很是主動地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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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知道那個傳言，說他一言不發(fā)就打敗了稷下的前任辯王，我就說師難這個名字我聽過嘛！”

李斯用手肘捅了旁邊的毛淵一下，“毛兄怎么現(xiàn)在全想起來了？”

“剛才得青書點撥，茅塞頓開?！?/p>

“不敢不敢?！鼻鄷睌[手，他本來有點怵眼前這個比他高出兩個頭的大個子，幾句話下來發(fā)現(xiàn)這個大個子意外的好相處。

“你既然茅塞頓開了，是不是也知道師難是如何贏那場辯論的？”李斯似乎還不打算放過毛淵。

“那只是稷下一個傳聞。難道真有人可以不說話就能在辯論中取勝嗎？”毛淵直接表達了他對傳言的態(tài)度——根本就不相信。

青書輕微地搖了搖頭。毛淵的態(tài)度正是稷下大部分人的態(tài)度，那場辯論是一次小規(guī)模辯論賽中的一場，知道的人其實不多。

“還是讓我來說吧。這正是我今晚上過來的目的?！?/p>

“眾所周知，儒家自孔子以來，至今分為八個學(xué)派，為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荀氏之儒，樂正氏之儒。半年前，這八個學(xué)派舉辦了一場儒家內(nèi)部的辯論賽，只邀請了極少數(shù)儒家之外的人參加。我的一位師兄，也就是前任的辯王，也在被邀請之列。不知為何，沒有拜師任何一家的師難，竟然也得到了邀請，據(jù)說他本來只是觀戰(zhàn)的。名家本善于辯論，而我的師兄更是個中翹楚。他連勝八場，以至于最后儒家弟子竟沒有一人敢應(yīng)戰(zhàn)。師難就是在那種情況下，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在了辯論場上。”

“然后怎么樣了？”毛淵忍不住插話。

“任憑我的師兄在場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師難只閉目不語。待到比賽結(jié)束，儒家卻宣布是師難贏了辯論?！?/p>

“切！這儒家的人是聾了還是瞎了？怕不是因為他們?nèi)寮业牡茏尤珨〗o了你師兄，故意不想讓你師兄再贏下去吧！”

“毛兄說笑了。儒家好歹也是當(dāng)今兩大顯學(xué)之一，自然不會做這種小人之事?！鼻鄷托牡亟忉屩?。

“那你倒是快說，是怎么回事兒??？”

一旁的李斯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心想若不是你打斷別人的話，說不定青書已經(jīng)講完了。

“李斯你說過，更羸能夠不用箭只拉弓就能把天上的飛鳥射下來，是因為那是只驚弓之鳥。世上很多事情看似不同，道理卻是一樣的。師難之所以一言不發(fā)而能在辯論中取勝，關(guān)鍵就是那場辯論的論題。”

“怎樣的論題？”這次說話的不是毛淵，反而是剛才一直默默靜聽的李斯。

“以《論語·里仁》中‘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句為題，論孔子所聞之道?！?/p>

書案上的油燈發(fā)出呲呲的燃燒聲，寮舍突然之間安靜了下來。

青書看見李斯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深邃，深不可測的深邃。這樣的李斯突然讓青書覺得可怕，然而馬上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坐在他對面的李斯又回復(fù)了平常的樣子。油燈里跳動的火苗倒映在李斯漆黑的眼中，他清冽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原來如此。虛弓以射，飛鳥墜地，奇在驚弓之鳥，而能看穿那是只驚弓之鳥的更羸，可以稱為神了。不動唇舌，不費一語，以不辨勝有辯，能看穿論題的師難，其辯王的稱號可說是實至名歸了?！?/p>

盡管已經(jīng)對李斯有一定的了解了，但當(dāng)他說出這番話時，青書仍是吃了一驚。他僅僅說出了論題，李斯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李斯果然厲害！”他笑著說道。

眼前這個人，能力或許不在師難之下。

這一刻，青書的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強烈的問號，若讓李斯與師難見面的話，會是怎樣一幅情景呢？

“喂，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什么??？我怎么完全聽不懂。”毛淵的一張大臉冷不防地湊近到青書跟前，“那個師難到底是怎么贏的，你還沒說呢！”

青書嚇了一跳，身體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就在這個后仰動作的同時，他的視線與李斯撞在一起，兩人隨后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毛淵更加惱了，兩只銅鈴大的眼睛頓時瞪得滾圓。

青書正待要開口，李斯制止了他。

“還是讓我來給毛兄解釋吧，你也聽一聽我的看法是否正確?！?/p>

“哦，那就洗耳恭聽了?！?/p>

“哎呀，你就快說吧！”毛淵不耐煩地再次催促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一句話出于孔子之口，但實際上師難卻用了老子的一句話來解題?！?/p>

“啊？”

“毛兄好像上過道家的課吧？還記得《道德經(jīng)》中的第一句是什么來著？”

毛淵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李斯真是小看我了，我怎會不記得？不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嗎？”

“毛兄說得極是。老子認為，道是一種包含萬物，無聲，無形，無味，永恒不變的真理，它無法用語言和文字來描述解釋。假如道可以用語言說出來的話，那就不是真正的道了。所以無論青書的師兄如何能言善辯，都敵不過師難的無言以對?！?/p>

“可是，儒家之道怎么可以用道家之道來解？”

“毛兄恐怕忘記了一件事?？鬃釉鴨柕烙诶献?，并以師禮相待。用老師所言來解弟子之語，又有何不可？這正是師難的高明之處呀?！?/p>

“對，當(dāng)時辯論賽的組織者也是這么說的?！鼻鄷隙死钏沟恼f法。

毛淵咂了咂嘴，“如此說來，師難這家伙還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呢！怪不得李斯你會那么在意他?！?/p>

“哦？”青書聽出了一些別的名堂。

毛淵嘿嘿笑了幾聲，與李斯交換了一下眼色，于是如此這般，將競射那日的事和盤托出。

“原來那不是一場意外呀！”青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毛淵指了指李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為了等那一場大風(fēng)，他故意打斷比賽拖延時間。”

青書又轉(zhuǎn)而看向李斯，而李斯只是含笑不語。青書知道，毛淵并不是在開玩笑。

“當(dāng)然，李斯的計劃再完美，沒有我高超的箭術(shù)也照樣贏不了?！闭f到最后毛淵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

青書將兩人來回打量。他也曾學(xué)過箭術(shù)，在目睹了毛淵與公子成的競射之后，他十分清楚毛淵這個人絕不是什么泛泛之輩。論連矢，毛淵稍遜于公子成，但若論白矢，恐怕公子成未必是他的對手。這家伙的臂力驚人，不僅輕松地拉開六石的強弓，還箭箭射穿靶心，似乎那場競射還遠沒有將他的全部實力發(fā)揮出來。

而對于李斯，他除了驚訝還是驚訝，青書絕望地發(fā)現(xiàn)，作為名家弟子，他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眼前這位不足弱冠的少年人。在這之前，唯有師難讓他產(chǎn)生過類似的絕望感。

說到師難，青書也完全沒想到他會在那天的觀戰(zhàn)人群中，更想不到他會參與押注。按照青書對師難的了解，他應(yīng)該是最討厭人多熱鬧的地方。

“不過，要說這稷下還有誰能看穿李斯的計謀，恐怕也只有師難了吧?！鼻鄷萑胱约旱乃季w中，喃喃自語。

“況且，用一鎰金子來押注，倒也像師難會做出的事情。”

“??！我記得他好像是哪國的貴族?！甭牭角鄷f起那塊金子，毛淵立刻接過話題。

“毛兄說得沒錯，師難是韓國的公子?！?/p>

“可是，師難不是姓師嗎？怎會是韓國宗室？”李斯奇怪地問。

青書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的表情好像根本沒明白李斯的問題。李斯轉(zhuǎn)頭看向毛淵，他似乎也跟青書一樣，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兒。但是很快，兩人就趴在書案上笑得起不了身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想不到啊……李斯你這么聰明，竟然沒有發(fā)覺嗎？”毛淵一邊笑一邊捶打著書案。

簡直是太失禮了！李斯皺起眉毛，他不知道自己一個問題怎么就讓那兩人笑成這樣。

毛淵不停地撫弄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讓自己順過氣來。

“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呢！師難只不過是他的外號罷了。師難師難，老師之難，他去哪一家聽課，哪一家的先生就為難，久而久之，稷下的人就都這么叫他了，知道他真名的人反而少了?！?/p>

“那你知道他的真名嗎？”

李斯挑起一邊的眉毛。說實話，他對自己舍友今天的表現(xiàn)感到很不滿。

“呃？這個倒是不知道了?！泵珳Y聳了聳肩，“你問青書呀！”他迅速把問題拋了出去。

兩道冷冷的目光直刷刷地投注到青書身上。

“咳咳?！鼻鄷室饪人詢陕?，有些責(zé)怪地瞥了毛淵一眼。

“大家都叫他師難，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他的真名了，容我想一想吧?！?/p>

李斯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表現(xiàn)得有些異常，也許是他太在意這個叫做師難的人了，反而沒有察覺到他的名字并非真名。正如毛淵所說，其實他早就應(yīng)該察覺的。

“師難的真名是叫韓……韓什么來著？”青書支著手肘努力回想著，“對了，公子非！我曾聽過有人叫他公子非！”

“韓非？”

李斯囁嚅著將兩個字在口中重復(fù)了一遍，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主人將是他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