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臨淄城內(nèi)靠近市集的某個大宅，最深處的院落中隱隱約約傳來人語聲。

一只鳥兒撲騰著翅膀落到院中的一顆大樹上，將嘴里的蟲子喂給鳥巢中唧唧叫著張嘴待食的雛鳥。這一窩鳥兒孵化了五只，為了喂養(yǎng)它們雄鳥雌鳥都離開鳥巢覓食了。這次回來的是雌鳥，它剛喂完一只雛鳥，不做停留便又馬上飛走了。

如果是以前，這只雌鳥說不定會落在最高的樹枝上，悠閑地給自己梳理一下羽毛，也許還會好奇地觀察一下樹下的屋子內(nèi)那些人類的活動。

“李大人之事在臨淄城的商人間已經(jīng)傳開了，鄙人佩服不已?！睆奈葑觾?nèi)傳出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的聲音。

“閣下謬贊了，小生不過是運氣稍佳，蒙承陶公錯愛，僥幸得到陶公的那件寶貝?！蔽葑觾?nèi)另一位說話的人，聲音聽起來似乎非常年輕。

“李大人何必謙虛！臨淄城中誰不知道陶公愛那件寶貝甚于己命，我等平日里想親眼睹其風(fēng)采尚不可得，卻不想陶公將珍藏已久的寶貝轉(zhuǎn)賣給了李大人，如何不讓我等震驚佩服？”

“閣下資產(chǎn)巨萬以計，只要閣下中意，天下還有買不到之物？小生竊以為，陶公所藏孟嘗君之狐白裘，并非閣下真心欲得之物吧？”

“呵呵呵?！敝心昴凶痈尚α藥茁?，并沒有回答年輕人的疑問。

“小生今日到此，其實是想和閣下做一筆交易。”

中年男子聞言收斂了眉眼中的笑意，他注視著面前年輕的秦國使節(jié)，他看起來僅僅只有二十歲。而以他從商多年的經(jīng)驗，他感覺到年輕人口中的那筆交易一定非同小可。

……

“呵呵呵。鄙人一介賤商，每日只懂得與錢打交道，卻也明白世上有錢買不到的東西。臨淄城中陶公所藏的狐白裘就是其中之一。李大人能夠買下陶公的寶貝，證明大人不僅有財，更有才！能夠和李大人達(dá)成交易，是鄙人的榮幸！”中年男子雙手抱拳，鄭重作出了承諾。

“只需一日時間，第一批貨鄙人當(dāng)為大人準(zhǔn)備妥當(dāng)。”

李斯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如此一來，布局已初步完成。下完這一步棋，他將開始真正的大戰(zhàn)。

當(dāng)秦國的使節(jié)步出大宅的府門，早就等候在外的侍從張覓趕緊迎了上去。

如今他面對李斯的態(tài)度比起當(dāng)初顯得恭敬了許多。盡管他仍是不明白李斯的所作所為——明明已經(jīng)完成了丞相交予的任務(wù)，為何還要逗留在臨淄城？為何又要來拜訪商人？這些張覓都得不到答案，不過好在他的焦慮癥治好了，再多留一兩天似乎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吧。反正那位大人的想法總是高深莫測，并不是他這樣的下人能夠揣度的。

張覓扶著使節(jié)上了馬車，一主一仆坐在車廂內(nèi)，很快離開了大宅。而他們前腳剛走，一位不速之客隨即出現(xiàn)在大宅主人的面前。

中年男子震驚地瞪著不請自來的“客人”。他的家族數(shù)代為商，家資豐厚，平日里無論晝夜皆守衛(wèi)森嚴(yán)，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破守衛(wèi)的視線進(jìn)入到大宅深處的這間屋子內(nèi)的。

對方的年齡在三十歲上下，身形魁梧，然而出現(xiàn)的時候卻沒有一絲聲響，仿佛一只隱藏在暗處的豹子，悄無聲息地靠近了獵物。

他的眼神冷酷，臉部的線條宛如堅硬的巖石，使他顯得越發(fā)不近人情。在他的腰間掛著一把青銅劍，劍鞘上滿布著嵌銀的菱形花紋，泛著特殊的金屬光澤，這光澤讓大宅的主人心中一沉，只覺得眼前的男人極度的危險。

他很清楚，如果那個人有意要殺他的話，他根本來不及呼喊守衛(wèi)。意識到這一點，他反而從最初的驚愕中鎮(zhèn)靜了下來。

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商人，而那個人看起來卻不似一個普通的盜賊。

“客到此，不知有何事？”

凡是到這里來找他的，大抵都是為了一個利字。既然對方看起來暫時沒有害他性命的意思，他不如開門見山地詢問他的目的。

那人站在原處，與大宅的主人隔著三尺的距離。聽到問話，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變化，只是嘴唇一張一闔，緩慢地做出了回應(yīng)。

“我家主人想跟閣下做一筆交易?！?/p>

“呵呵呵……”大宅主人的臉上露出了嘲弄似的笑容，他料想得果然沒錯，“天下想和我做交易的人多得很，不知你家主人拿什么資本來和我做交易？”

出乎意料的是，佩劍男子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全是滲人的寒意。他從懷中掏出了兩件東西。

“憑我手中的這兩件東西，能否和閣下達(dá)成交易？”

男人攤開的手掌中是一塊如意玉佩以及一對裝飾著珍珠的金珥。如意玉佩是由一整塊上等的羊脂白玉所制成，在玉佩的正中間陰刻著一個字，細(xì)細(xì)辨認(rèn)，可看出那是一個“祥”字。而那一對金珥，其上鑲嵌的珍珠有成人的小拇指蓋大小，光滑潔白，圓潤細(xì)膩，宛如十五之月，幽幽有皎然之色。

僅僅一眼，大宅的主人便認(rèn)了出來。那塊玉佩是兒子出生之時他所贈送的隨身之物，上面刻的祥字正是兒子的名字。而傅珠金珥則是新婚之時贈送給妻子的定情之物。這兩樣?xùn)|西都是他特別吩咐匠人定做的，世上沒有另外相同的了。

他因為生意的關(guān)系，一年中大半的時間長居齊國的臨淄城，而妻兒隨父母留在故鄉(xiāng)宛城。本應(yīng)在妻兒身上的物品如今卻出現(xiàn)在他人手中，這背后的深意讓他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幾步，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最壞的結(jié)果，那悲慘的畫面幾乎使他癱倒在地，幸好手邊扶住了一堵墻才勉強使他站立著。他沉默著，垂頭靠在屋子的角落。不過很快他便再度抬起頭來，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盡管看向佩劍男子的視線中有著壓抑的怒火。

“保證他們母子的安全，不管什么交易我都答應(yīng)?！?/p>

佩劍男子緩慢地走近他，將手中的兩件東西放到了對方的手上。

“閣下果然是個聰明人，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糧食商人。閣下請放心，與我家主人做交易，您一定不會吃虧?！闭f完這句話，他走出屋外，僅僅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屋外大樹上，一窩雛鳥拼命地唧唧叫著，而它們的父母，此時此刻不知道飛到哪里覓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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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都邯鄲，馬服君府的習(xí)武場上，兩人相對而立，仿佛兩座雕塑，一動不動。四周的空氣凝滯了一般，肅殺蕭瑟。府中上下的男人們，只要手中沒有緊急事務(wù)的，都紛紛聚集到習(xí)武場邊觀看這場在府中議論了整整一天的比武。

說是比武，實際上是不太恰當(dāng)?shù)?。從男人的角度看，它更像是一場以生命和尊?yán)為賭注的游戲；而在女人看來，這不過是在不公平的條件下進(jìn)行的無意義的蠢事罷了。不幸的是，女人們不會跑到習(xí)武場上去阻止蠢事的發(fā)生；而男人們都跑到現(xiàn)場充當(dāng)熱情的觀眾了。

習(xí)武場中央的人，一高一矮，矮的一方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手中拿著一把木劍。高的一方是一位俊朗的青年男子，手中拿著的則是一把閃著寒光的真劍！

兩人均保持著攻擊的架勢互相凝視著，表情肅穆，氣氛緊張。

青年既沒有因為自己以大欺小和手中更勝一籌的武器而感到羞恥或者流露出對對手的輕視，而那孩子也不因為自己處于劣勢而示弱，武器上明顯的不公平反而激發(fā)了他的斗志和想要取勝的欲望?？梢哉f，場上兩人的氣勢相當(dāng)，在對方的劍沒有刺向自己的脖子前，大概誰都不會認(rèn)輸吧。

自出任長平主帥的命令下達(dá)之后，因趙括本人的請求，趙王特別給予了十日的準(zhǔn)備時間。如今十日將滿，出征在即，他還有一個小麻煩要解決。這個小麻煩就是荊軻的糾纏。

“帶我出征唄！”

“帶我出征唄！”

“帶我出征唄！”

……

無論他在府邸的哪一個角落，荊軻都會像幽靈一樣突然冒出來，嘴里反復(fù)著同樣一句話，讓他不厭其煩。

“為什么？”

“當(dāng)然是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

趙括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

“不行！”他回絕地非常干脆。他記得之前就已經(jīng)明確表明過了態(tài)度：這事沒得商量。

“為什么不行？你是在小瞧我嗎？”所謂的人類的執(zhí)念，在荊軻這個小孩身上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他是不可能因為對方的一句話就乖乖放棄的。

“我看是你在小瞧趙國吧？根據(jù)我國的律法，男子二十歲服兵役。緊急征兵的情況下，男子十五歲以上。趙國還不需要你這樣的小鬼上戰(zhàn)場?！壁w括拒絕的語氣中充滿了一貫的調(diào)侃味道。

“年紀(jì)小并不等于沒有實力吧？在稷下的時候，你曾經(jīng)說過要跟著你就必須有足夠的實力。我從齊國到趙國，并不是為了在你府中做一名雜役?。?！我等了兩年多，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好機會？”不想繼續(xù)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而轉(zhuǎn)身欲走的趙括，停下了離開的腳步。他回過頭來，眼中不見了平日里戲謔般的笑意。

“戰(zhàn)爭非同兒戲。若把它當(dāng)作成名捷徑，恐怕你的眼前將是地獄般的光景?！?/p>

他話中的寒意讓荊軻不由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不過荊軻的豪情壯志并不會因為對方的一句恐嚇而熄滅。

“趙奢將軍難道不是因閼與一戰(zhàn)而揚名天下？即使前方是地獄，我也想去闖一闖呢。”

趙括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只是冷冷地注視著荊軻，而荊軻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兩個人的僵持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少主……有來自齊國的消息……”王全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他瞄了一眼荊軻，又看了看自家的少主人，只是將來意稟明。不管兩人之間因什么而起爭執(zhí)，顯然他并不打算介入。

趙括收回視線，他心想還是處理正事要緊，便同王全一起離開。不想?yún)s被荊軻伸手?jǐn)r住了。

“我知道你精于商道，我們做個交易怎么樣？你帶我出征，戰(zhàn)場上我無條件幫你做事，只要不是讓我代替你去死，什么事情都可以。要知道我可要留著小命做大英雄呢?！彼闯５匦Φ靡荒樥~媚，讓趙括覺得有些適應(yīng)不良地惡心。

“呵呵，我趙括需要一個小鬼的幫助嗎？”

“別忘了那次在牛山的洞穴中，可是你找我?guī)兔Φ摹！?/p>

趙括的神情稍微有了些變化，他突然對這個交易產(chǎn)生了興趣。

“要和我做交易，你得先證明你有沒有那個實力?！?/p>

“怎么證明？”

“明日午后三刻，在習(xí)武場上，你若能用你手中的木劍接我三招，我就答應(yīng)你所說的交易?！?/p>

“好，沒問題！”荊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他那時回答得干脆，卻沒有想到對決的時候?qū)Ψ绞种械氖且话唁h利的青銅劍，戰(zhàn)場上真正使用的那種劍。

“你不是想要上戰(zhàn)場嗎？如果連我手中的這把普通的劍都應(yīng)付不了，不如早點把命留在這里好了?！壁w括從劍鞘中拔出劍來，白刃上映著他沒有溫度的淺笑。

荊軻緊緊握著自己的那把木劍，他對自己的劍術(shù)有自信。據(jù)他所知，趙括基本上是不到習(xí)武場上來的，他從未見過趙括佩劍。作為馬服君府的主人，劍術(shù)應(yīng)該是會一些的，至于水平，他猜想，一定稱不上高手。不過是接下三招而已，自己絕對沒有什么問題的。

然而一交鋒，他立刻知道自己錯了。

對方的招式簡單，毫無出奇之處。但正是因為簡單，反而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多余動作，簡潔迅猛，目標(biāo)明確，出劍的速度極快，宛如鷹隼從高空俯沖而下，直撲獵物，簡直讓他措手不及。他勉強偏頭避開，匆忙間用木劍格擋了一下，卻因為對方的沖擊力而失了重心，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好在他急中生智，借勢連翻了幾個跟頭，才終于重新掌握了平衡。

他半蹲在地，一手扶住地面，心中叫了聲不好。

對方根本不是他所想象的三腳貓功夫，他太輕敵了！

荊軻不知道，對方在稷下的好友，那個叫做毛淵的人，曾經(jīng)對兵家首席弟子的劍術(shù)表示過由衷地贊賞。他們兩人之所以會成為朋友，正是因為稷下的一場劍術(shù)比賽。

切！他還以為在劍術(shù)上馬服君府里已經(jīng)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了，想不到那個整天沉迷在買賣賺錢中的貴族少爺，還隱藏著這樣的實力。

在習(xí)武場周圍不斷的加油聲中，荊軻再度站起來，揮了揮手中的木劍，重新擺好架勢。

他荊軻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會認(rèn)輸?shù)娜恕＝酉聛?，他要拿出全部的認(rèn)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