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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親服藥自殺是他發(fā)現(xiàn)的。
這兩天家里鬧得厲害,王向遠(yuǎn)心事重重,夜夜難眠,今天也是天未亮就醒了,瞪著發(fā)白的天花板,直到天邊透亮。
他聽到母親起床下樓的聲音,老人家習(xí)慣早起干活,起初并未覺得異常,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聽不見她喂雞時候的“嘬嘬”聲,才覺得不對勁,連忙披了件外套沖下去,母親已經(jīng)口吐白沫倒在了廳堂里。
廳里原本供著父親的遺像,王向遠(yuǎn)駭然發(fā)現(xiàn),母親把自己的遺像也掛了上去,還新點了香。
他當(dāng)場跪了下去。
此時此刻,坐在醫(yī)院,周圍人聲嘈雜,但那種駭然的感覺依舊遍布全身。
他訥訥地想,母親是為他死的。
這兩天家里兩個兒媳婦鬧得厲害,李麗琴受了不少委屈,他只會勸她忍忍,李麗琴氣急了,回娘家之前說了不少難聽的氣話。
老的老不死,小的不孝順,一家人全指著她這個不要錢的保姆。
母親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椅子里,都聽進去了。
母親是不想讓他為難才選擇自己了斷的,這個認(rèn)知如驚濤拍浪般沖擊著王向遠(yuǎn),這個沒有什么文化的普通農(nóng)民,沒有什么高尚的情操品德,但有“百善孝為先”最樸素的認(rèn)知,母親因他自盡這個罪名壓在他的肩上,如泰山重。
幸虧這些年國家對一些致命的毒藥如敵敵畏進行了禁用、管控,平常農(nóng)家并不會有,王永梅喝的農(nóng)藥毒性并不強,搶救又較為及時,身體并無大礙,王靜放下心來,和劉清寧兩人回到酒店,又累又困,兩人都一覺睡到了傍晚。
吳楚楚奉了母親王美蓮的命令,來接母女倆人到家里吃晚飯。
王美蓮家就在酒店附近一個老小區(qū)里,樓是90年代建的商品房,只有六層樓高。闊別十三年,劉清寧再一次踏進這個自己從小居住多年的房子。
房子不大,一百來平米,家里的陳設(shè)布局也變了,客廳敲了一堵墻,拓寬了。原本靠墻放了一個木工打的長柜子已經(jīng)搬掉了,上面放著的大屁股彩電也換成了掛在墻上的等離子電視,從前劉清寧和吳楚楚的房間,書桌不見了。
王美蓮日子過得節(jié)儉,其他的東西,大致還是她記憶里的樣子。
吳正洋正在廚房里忙活,一邊“分析”王家里的形勢?!八麄兗疫@攤子麻已經(jīng)夠亂了,下頭兩個兒媳婦,麗琴也不容易。你媽也不好再交給她,不然還要出問題的。”
王美蓮立刻反駁:“不交給她交給誰?這事是幾兄弟早就商量好的,她李麗琴也是點了頭的,可不是我們王家逼她的!”
那年劉清寧的外公去世,三兄弟分家,因為老大老幺都不在本地,老嬢嬢只能住進老二家。作為補償,老大老幺自動放棄了王家的祖屋和下林村分的宅基地,一并都給了老二家。
那時候鎮(zhèn)里有動靜,說要把云上村拆了蓋一個什么度假村,能分一大筆拆遷費,還給分花紅,李麗琴一口就答應(yīng)了。誰知道度假村的事后來不了了之,老房子便成了山上一堆沒人要的爛木頭爛泥墻。
李麗琴覺得這買賣做虧了,后悔不已,明面上又不好反悔,平日里沒少給老嬢嬢臉色看,這事幾兄妹都知道,只是誰都不去挑破,否則撕破了臉一拍兩散,老嬢嬢往哪里去?
王靜發(fā)愁:“我知道老二家里鬧得厲害,但沒想到竟然逼得媽喝藥。還好救得及時,不然我這趟回來,探親變奔喪。麗琴太不應(yīng)該!”
“可不是?”王美蓮憤慨,“這兩年,我為她家跑前跑后盡了多少力?立峰兩夫妻的工作都是我?guī)兔鉀Q的。前兩年她娘家大哥開車把人撞了,差點坐牢,還不是我們王家?guī)兔愬X,我跟正洋出面調(diào)停的?還有她媽去年中風(fēng)住院,是不是我托人找的醫(yī)生?我做得夠可以的了!她李麗琴欺人太甚!”
“是?!蓖蹯o嘆道,“我們幾兄妹都不在青田,二哥又老實,王家人里里外外的事都靠你,你最辛苦?!?/p>
“她那兩個兒子也是白眼狼,自己媽被兒媳婦欺負(fù)成這樣,發(fā)朋友圈指著鼻子罵,也不吭一聲!奶奶都喝藥進醫(yī)院了,來看一眼都沒的!”王美蓮越罵越來氣。
吳楚楚在屋里縮了縮脖子:“看來這幾天我得夾著尾巴做人了,免得惹火燒身?!?/p>
劉清寧笑:“你自己都做媽了,還這么怕你媽?”
“血脈壓制,你不懂?!?/p>
“我是不懂。我爸跟我媽從來不敢大聲跟我說話?!?/p>
吳楚楚收起笑容:“你跟你爸媽關(guān)系還是不好?”
劉清寧搖搖頭:“這輩子都不可能好了。不過我也無所謂,這樣也挺好的?!?/p>
十三年前,她帶著對父母的期待踏上前往馬德里的旅程,可惜等待她的并沒有想象中家庭的溫暖。長期的分離,讓她和父母之間橫亙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成為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時候劉萬信夫婦還未買房置業(yè),租了一套房子,為了貼補家用,又做二房東租給了另外兩家出來務(wù)工的中國人,一房三戶八人,擠在百余平米的房子里。
她當(dāng)然沒有自己的房間,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劉萬信夫婦買了一張折疊床,擺在客廳的角落,晚上簾子一拉,就是她的房間。
那天夜里,她躺在小小的折疊床上失眠。她心想,這就是馬德里?她真的來到了馬德里?像做夢一樣,但并不是美夢。
緊接著就是學(xué)習(xí)何如坐地鐵、公交,去語言學(xué)校學(xué)西語......記憶里,那些日子她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回到家里,父親不熟,母親不親,兩人只圍著她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每天夜里她躲在被窩里哭,想念中國的“家”,中國的一切,幻想著自己某一天睡醒,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原來自己還在中國。
兩人沉默了片刻。
“哎,你有沒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當(dāng)年去了馬德里呀。如果留在中國,你可能會更快樂?!?/p>
“我沒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做的選擇,才有資格說后悔?!?/p>
去馬德里,是父母替她做的選擇。
吳楚楚嘆氣,輕輕抱了抱這個多年未見的妹妹。和她比起來,在國內(nèi)按部就班地讀完高中、大學(xué),工作、結(jié)婚的自己,日子雖然過得平淡,何嘗又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