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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十來歲的模樣,穿著T恤衫牛仔褲,清瘦,身姿挺拔,站在一堵矮泥墻上,雙手插在腰上,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來,便顯得他皮膚有點黑了。
有點眼熟,卻記不起來。
“陳鎮(zhèn)長,你取笑我呢!”吳楚楚向劉清寧介紹,“這是我高中同學(xué)陳今越,現(xiàn)在在云林鎮(zhèn)掛職副鎮(zhèn)長。那天外婆喝了藥,就是他開車送到縣醫(yī)院來的?!?/p>
劉清寧想起來了,在醫(yī)院見過,她還喝了他一杯咖啡。
“你好。謝謝你!”她連忙道謝。
陳今越從矮泥墻上跳下來:“謝什么,職責(zé)所在?!?/p>
幾只狗與他顯然是舊相識,立刻解除了警戒,搖頭晃尾地圍了上去。
陳今越從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狗餅干,邊走邊喂:“今天怎么到村里來了?”
“這是我表妹寧寧,出國十幾年了第一次回國,所以我?guī)乩衔菘纯?。你今天怎么在這里?”吳楚楚問。
“縣里想要開發(fā)云上村的事,你該知道吧?”
吳楚楚點頭:“知道?!?/p>
“今天來了個上海的考察團(tuán)隊,縣長親自陪同,剛走?!?/p>
“有戲嗎?”
“沒戲?!标惤裨礁纱嗬?。
吳楚楚笑:“沒辦法,這里交通不便,基礎(chǔ)設(shè)施也落后,在這里投資,成本高、收益低的項目,自然不是他們的選擇。”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干吶?!标惤裨礁袊@,“擼起袖子加油干,踮起腳尖摘桃子......如果今年還招不到商,年底考核又是墊底。我們鎮(zhèn)里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年墊底了,這面子里子都不好看?!?/p>
他有些煩躁地?fù)蠐项^。
盡人事,聽天命吧。
劉清寧靜靜地聽著,沒說話。
云上村的這些老房子,對于她來說是童年的回憶,但對于與它無關(guān)的人來說,只是一堆破木頭和爛污泥。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地球上就不會再有這個叫作云上村的村子了吧?!?/p>
到那時候,那些和她一樣少小離家,遠(yuǎn)渡重洋的人,他們與家鄉(xiāng)的維系會不會也隨著老屋的消失而消逝呢?
陳今越點頭。
“如果一直找不到投資商,等到這個村子最后留守的幾位老人都走了,這個村子或許就真的徹徹底底結(jié)束了它的生命了?!?/p>
吳楚楚驚訝:“這村里還有人???”
那剛才看到的那個不是鬼?
“當(dāng)然。”陳今越看了看手表,十點半,“走吧?!?/p>
“去哪兒?”
“你難得回來一趟,帶你們?nèi)ヂ峰甲?,認(rèn)認(rèn)人?!?/p>
路寮是建在路上的亭子。
從前山里交通落后,六十年代末鄉(xiāng)道通車之前,村民外出探親訪友、買賣貨物都靠兩只腳翻越山嶺,動輒便是半日的路程,因此在一些路口要道,嶺頭、嶺腳,百姓捐錢出力建起路寮,供過路行人歇腳喝茶之用。
八九十年代,云上村還有三座規(guī)模較大的路寮,現(xiàn)在沒人走山路,路寮失去了作用,風(fēng)吹雨打,倒的倒,拆的拆,只剩下村子里的一座。
“我記得那座路寮,就在橋頭?!眲⑶鍖幓貞浿?。
清源溪從王家老屋的后山上起源,途徑云上村,將整個村子一分為二。溪上搭著一座簡樸的廊橋,橋頭附近便是一座路寮。
就著路寮的便利,老屋的主人在一樓的門店開起雜貨店。那時的雜貨店不像現(xiàn)在的超市開架售賣,門后便是一個玻璃柜臺,柜臺上還擺放著一個個圓玻璃罐子。
柜臺里和老板身后的貨架上的雜貨,小孩子們并不關(guān)心,但圓玻璃罐子里的餅干、瓜子、糖果,油棗、巧食、炒米,總令他們垂涎三尺。
小時候兩人經(jīng)常捏著外公給的幾分錢,小兔子一樣歡快地蹦跳到店里,迫不及待地將幾分錢交到老板的手里,換幾塊餅干,或一小杯瓜子。
“這村里還真有人???”吳楚楚邊走邊問。
“當(dāng)然有。”陳今越的步子大,卻閑閑地落在她倆身邊,三人并排,將小路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幾只大黃狗,早跑到了前頭。
兩姐妹互看一眼,無聲地抿抿唇笑。
看來剛才看到的不是鬼。
橋頭路寮就在河對岸。
村里沒了人煙,橋頭商店早就倒閉,前些年被村里征用,修了個村民活動中心。李阿四身受重托,成了活動中心的“管家”,日復(fù)一日,天沒大亮就起來,點蜂窩煤,燒開水,煮大碗茶。等他將路寮里外都掃干凈,村里人便陸續(xù)來了。
或坐著閑談,或搓麻將,打棋對。
后來村里人越來越少,到最后一桌麻將也湊不起來,李阿四的大碗茶也越煮越小鍋。
這天他剛給茶壺里續(xù)上水,一抬頭,就看見陳今越在河對岸,帶著兩個年輕小姑娘朝這邊走過來,大聲打招呼:“陳鎮(zhèn)長,過來喝茶哦!”
陳今越遠(yuǎn)遠(yuǎn)聽見,朝他揮手。
李阿四背著手,挺起駝了半輩子的背,瞇著眼睛遠(yuǎn)眺,自言自語:“嘿,今天帶了兩個漂亮后生囡?!?/p>
劉清寧跟著進(jìn)了路寮。
說也奇怪,剛才一路走來陽光灼人,一踏進(jìn)路寮,不知從哪里吹來陣陣清風(fēng),一路的疲累炎熱一掃而光。
李阿四早從屋里端出三個粗陶碗來,倒了三碗茶水。
茶是涼茶,用村里自己曬干的草藥泡的,小時候只覺得這茶味道苦,長大了再喝,卻品出絲絲甘甜來。
劉清寧一口氣喝了個見底,抬眼一看,一樓店門上黑漆刷的幾個字還在:橋頭商店。
除此之外,店里全變了樣子。四方的屋子,兩面開門,兩面靠墻的兩排柜子還在,全落了灰。門頭的玻璃柜子也在,空的。柜臺上的圓玻璃罐已經(jīng)搬走了,柜臺上放了一部暗紅色的固定電話,電話上也落了灰。
屋里擺著三四張麻將桌,沒有麻將,散落著幾件雜物和幾副撲克牌,一臺大彩電,蓋著白色蕾絲桌布。
李阿四是個精瘦的老頭子,個子不高,又有些駝背,顯得更矮了,身上套著一件又舊又破的背心,嘴巴張個不停,不是大聲說話就是小聲嘟囔,活脫脫就像《哈里波特》電影里的老精靈克利切。
吳楚楚認(rèn)得他,從前就住在王家老屋附近,雖然兩家沒有親戚關(guān)系,但同一個村子論輩分叫,他得管王永梅叫姨。
李阿四剛過七十,腿有些殘疾,打了一輩子光棍,無兒無女。
年輕的時候,李阿四在鎮(zhèn)里的小學(xué)當(dāng)過老師,教語文,也教過王美蓮和王靜姐妹,后來因為沒有教師資格證,被學(xué)校清退失了業(yè)。
他腿腳有殘疾,干不了重活,失業(yè)之后成了低保戶。前些年村里給他找了活,讓他負(fù)責(zé)云上村的保潔,每周兩趟,騎一輛小三輪把村里的垃圾送到下林村的垃圾收集點。村民活動中心修好以后,他又負(fù)責(zé)每天開門關(guān)門,燒水打掃,一個月一千多的收入,夠自己吃喝。
這些都是聽王美蓮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