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院門外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喊聲，眾人紛紛回頭，見是梨兒站在那里。

她幾乎和陶大哥一般高，只是身體消瘦，因此，帶著高大且虛弱的感覺，氣質(zhì)顯得有些違和。

她見江童被捆著堵住嘴，忙奔著江童跑去，憤怒的質(zhì)問著：“哥！你怎么能幫著外鄉(xiāng)人害江姐姐？！”

陶大哥急忙攔住梨兒，咬牙道：“江童才是外鄉(xiāng)人！現(xiàn)在她連財(cái)峰山的里長都敢殺，你還想包庇她嗎？趕緊回家去！”

梨兒哭著推開陶大哥，嚷著：“你忘了答應(yīng)過我什么嗎？你剛才明明說......”

陶大哥慌忙伸手捂住梨兒的嘴，不讓她哭喊。

“其實(shí)，我有一件事想不通?！睖貫懬臒o聲息的走到陶大哥身后，輕聲問，“箭呢？”

陶大哥被嚇得渾身一抖，問：“什么？”

“殺死里長的箭，一直沒有找到，你說，會在這里嗎？”

溫瀾回頭看了一眼破舊的茅草屋。

陶大哥聽出溫瀾意有所指，仍硬著頭皮裝不明白。

他干笑兩聲緩解緊張，道：“姑娘想搜一下江童的家是不是？那就搜吧......不過箭這種東西，很有可能是隨手丟在荒郊野嶺了?！?/p>

“陶大哥說的對，我也覺得箭支不會在江童家里?！?/p>

溫瀾認(rèn)同的說著，她見陶大哥明顯眉間一松，又道：“箭容易扔，但弓呢？扳指呢？

“這些東西，我都沒見到。陶大哥，你說對了一半，我是想搜一下江童家，同時，我也想搜一下你家。”

陶大哥瞪大眼睛，溫瀾繼續(xù)道：“隨著我調(diào)查的越清楚，你的臉色越蒼白，直到，你欲言又止的引導(dǎo)我把所有疑點(diǎn)放在江童身上，我便知道，此事你也脫不了關(guān)系，或者說，是你家人，脫不了關(guān)系?！?/p>

那倆壯漢聞言，面面相覷，不做所措。

陶大哥額間青筋暴起，怒吼道：“你胡說！就是江童！是她殺了里長！”

“別急?！睖貫憦膽牙锬贸鏊趶U墟里拓印下來的腳印。

有個人湊上前看了一眼，道：“這腳印上有血！可是，這印子好古怪......”

“此為翹頭履?！睖貫憯傇谡菩纳?，指著前尖后寬的鞋型，“前腳掌外側(cè)以木為底，用來借力，腳趾部分高翹，也是為了順著力道能使步伐更輕盈。

“前腳掌內(nèi)側(cè)、以及足弓到腳跟部分則用以軟墊，盡量避免發(fā)出聲音?！?/p>

溫瀾指著梨兒的腳，陶大哥立刻防備地將梨兒護(hù)在身后。

梨兒見狀先是害怕的退了一步，緊接著又勇敢的跳出來把哥哥拽到她的身后。

她用左手拔起立在一邊的斧頭，大喊著壯膽，沖過來砍了溫瀾一斧，動作頗有章法，一眼就能看出是練過武的。

可惜，她根本沒有任何打斗經(jīng)驗(yàn)，沖溫瀾劈砍時眼睛居然還看著江童。

溫瀾無奈的搖頭避開，放任梨兒沖到江童身邊，見她手忙腳亂的把那兩個壯漢打走，蹲下身開始割繩子。

有幾個人聽到梨兒的大喊以為出事了，匆忙進(jìn)院，卻看不懂院子里發(fā)生了什么，都愣住了。

陶大哥想過去攔梨兒，卻被林清讓暗中丟出的石子彈在心口，悶咳兩聲蹲下身，茫然不知是誰打了他。

那兩個一直隨行的壯漢不想跟梨兒動手，又這變故弄得頭暈，便問：“梨兒，到底是你殺的里長，還是江郎中？你什么時候會武了？”

“應(yīng)該是江姑娘教的吧？弓箭和扳指，也應(yīng)該在梨兒姑娘那里?！?/p>

溫瀾看了一眼捂著心口說不出話的陶大哥，道：“若我沒猜錯，財(cái)峰山有鐵礦，老里長逼你們開采鐵礦一事是未經(jīng)過朝廷批許的吧？”

眾人臉色變得難看，有人支支吾吾的辯解道：“我們是被迫的?！?/p>

溫瀾搖頭，道：“不必和我們解釋，我只是個想游山玩水的女子，我表兄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不會做什么?？墒牵銈円恢币詾榈亩魅?，卻是與老里長聯(lián)手之人。

“她出現(xiàn)的時機(jī)未免太巧，這樣一位醫(yī)術(shù)了得還會武功的女子，為何要留在財(cái)峰山？又為何懂得開采鐵礦的技巧？”

江童終于意識到溫瀾的身份有問題，她殺氣盡顯，沉聲問：“你到底是誰？”

溫瀾沒有理江童，繼續(xù)說：“這五年，江童努力融入財(cái)峰山，是為了成為一顆暗棋。

“萬一老里長出了問題，她還可以逼你們繼續(xù)開采鐵礦，為山外的人提供鐵料。”

“怪不得......”有人幡然醒悟瞪著江童，“怪不得老里長死后，大家想跟新里長坦白此事，你卻說大家靠種地賺不了多少銀子，讓大家繼續(xù)偷偷開采，你還說你有辦法賣出去！”

溫瀾道：“新上任的里長空有職位，應(yīng)該是沒有多少權(quán)利的。是吧，陶大哥？”

陶大哥羞愧的低著頭，不言不語。

排擠新里長的事情都是他帶頭做的，他當(dāng)時真想跟江童一起帶著大家私開鐵礦，等賺夠銀子再收手。

他不曾料到江童竟然敢殺朝廷官員，還帶著他妹妹一起。

“你應(yīng)該沒想到，江童背后的勢力，不允許新里長活著吧？”溫瀾語氣平靜，卻讓陶大哥冷汗直冒。

“今日凌晨，梨兒隨江童刺殺里長，因箭頭沒有拔出，所以血液沒有大量噴濺而出。

“里長拼盡最后力氣想要逃命，慌張之下逃到了望樓，可惜望樓年久失修，已不堪攀登。”

溫瀾出于自己的細(xì)作身份，故意隱藏了一部分內(nèi)容沒有說，她將里長逃往望樓的原因含糊過去，只說江童與梨兒的行動軌跡。

她看著梨兒，道：“是你去追逃跑的里長的吧？你知道為什么江童帶你一起去刺殺嗎？你知道為什么是她帶狗處理血跡，讓你去追里長嗎？”

梨兒冷哼一聲，手還護(hù)著江童。

“你以為她是信任你？其實(shí)，她的狗定是訓(xùn)練有素，命令狗翻土不需要太久時間。她讓你去追，是想把里長的死栽贓到你身上。

“如果沒有我表兄誤入望樓，那江童會做人證說你就是兇手，也有可能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會被偽裝成是與里長互斗而死?！?/p>

梨兒毫不猶豫的脫口道：“不可能！”

溫瀾看向那倆壯漢，說：“若我沒猜錯，今日凌晨，陶大哥發(fā)現(xiàn)妹妹不在家，就去找您二位陪他一起找人。找到望樓附近的時候，正好看到望樓坍塌，你們才過去的，對嗎？”

那倆人擰著眉頭，心情復(fù)雜，又只能面對事實(shí)，沉重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江童看到你們過來，她礙于陶大哥在村里和鐵隊(duì)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不能殺了他滅口，也不能當(dāng)著他的面殺了他唯一的妹妹，畢竟日后還需要陶大哥繼續(xù)帶領(lǐng)鐵隊(duì)替她出力。

“于是，她只能先求救，假裝里長沒死，催你們拽人，除了是想毀掉里長的傷口，也是想以此吸引你們的注意力，掩護(hù)梨兒帶著弓箭離開。

“這便是今日凌晨發(fā)生的一切，我表兄只是在尋找美景的過程中湊巧登上望樓，無妄受災(zāi)?！?/p>

有人看著梨兒，痛心疾首的問：“梨兒，我們都以為你是個每天老實(shí)種地的好孩子，你怎么能這樣？你讓你哥怎么辦啊？”

梨兒慘白著一張臉，呢喃道：“我、我從小就種地......”

陶大哥一愣，道：“你說什么？”

“我說我從小就種地！”梨兒突然情緒崩潰，她將江童護(hù)在身后，一邊后退，一邊喊著：“我長得高呀，所以我不到十歲就開始下地！

“哥，在江姐姐來之前，我的日子就是去地里忙活，我不想這樣......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座山里！”

陶大哥推開攙扶他的人，憤怒的走近兩步，罵道：“誰不是這樣過的？為什么你非要犟？爹娘和大哥去世后，我拼了命的把你養(yǎng)大，我就想讓你跟別人一樣好好活著！為什么你就不能像別人那樣？！”

“——像誰？

“你從來都這樣，不管我怎么跟你說我想出去看看，你都只會跟我說，我能像別人那樣活就是最好的......”

梨兒眼睛泛紅，苦笑著問，“你想讓我像誰？像盼兒姐那樣？

“像杏子那樣？

“像村里那些老奶奶那樣？！

“像她們那樣，小時候種地、照看弟妹、剛長大就嫁人......要不然就死在生孩子時、要不然就死在打罵里、要不然就熬著！就像山里的楓葉一樣一年又一年的生啊落啊、一輩子都飛不出去！

“哥！我跟你說過，我不想這樣，我真的不想這樣！

“我就想像江姐姐那樣，從西邊走到東邊，你知道她講過多少故事嗎？你知道她是誰，她在做什么......”

話沒說完，江童忽地彈出指間藏著的金針，一擊穿透陶梨的心臟。

溫瀾和林清讓俱是一驚，齊刷刷地看向梨兒，可她情緒太激動，一時間只意識到自己受傷，卻沒有感覺到疼。

她緩緩抬起手，捂住瞬間潮濕的心口，舉起手掌攤在眼前看了看那滿掌的血色。

她的眸色很干凈，當(dāng)她回身向江童望過去時，正逢陽光破云而落，照得她的瞳孔顏色淺淡剔透。

那雙眼睛里除了不敢置信以外，還有受傷和遺憾。

她問：“江姐姐......你說過，只要等我學(xué)會輕功、等我練會弓箭、等今年賣了鐵、等我殺了里長，你就、你就帶我走的......”

江童迎著梨兒的眼神，她慢慢地?fù)u頭，淡淡地笑，她用唇角的一抹弧度無聲的回應(yīng)她——從來，沒想過帶你走。

梨兒看懂了她的玩弄，雙膝一軟，撲跪在粗糙的砂礫上。

溫瀾知道那金針看著光滑，實(shí)則上面有細(xì)細(xì)麻麻的倒刺，會在穿透心臟時勾下數(shù)縷血肉，一開始可能不覺得疼，但接下來會無比痛苦的死去。

她側(cè)頭偏開視線，心里有些不忍，尤其在聽到陶大哥惶然又崩潰地大叫著沖向陶梨時，她的情緒不可避免的被帶動，沉悶壓抑。

她見江童和梨兒還在對視，便一掌把江童按在地上，直按得江童鼻梁紅腫，血流不止。

陶大哥趕在梨兒的身體躺倒前摟住了她，他一直啊啊地喊著，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智可言。

“哥......哥......”

梨兒傷了心脈，血流急速涌上口鼻，她渾身痙攣，一聲一聲的叫著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滿目不舍。

陶大哥顫抖著手摸向妹妹唇邊滾熱的血，連聲應(yīng)著：“哥在，哥錯了，哥錯了......哥帶你走好不好？哥早點(diǎn)帶你走好了......你堅(jiān)持住，哥再也不跟你犟了！

“咱走，咱去西邊、去東邊、哥不讓你等......什么都不用等......你堅(jiān)持一下，我、我領(lǐng)你下山去縣城看病......”

梨兒搖頭，眼睛死盯著哥哥，她細(xì)瘦又粗糙的手抓住哥哥的衣袖，瞪圓了雙眼，拼著最后的一口氣，說：“哥......家里，就剩你自己了，你、你得記著娘說過，她要咱們好好活下......”

話未盡，人已猝然仰頭，死了。

“啊、啊、啊......”

于是在院子里，在山尖上，在被紅楓襲過的風(fēng)中——都漫著陶大哥沙啞、短促、崩潰且無力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