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三）

這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人人都道一聲瑞雪兆豐年。

還有人路過何易家門前，對著花圃垂涎，“阿易，這向日葵該擰下來吃啦?！迸缘幕ú萁圆豢皟觯菸糇髅髂甏禾煸侔l(fā)，只有這向日葵風(fēng)骨錚錚，葉子翠綠翠綠，長得比人還高。

看起來就很好吃。

何易笑笑婉拒鄰居的好意，給他的小花做一件小棉襖，又在花圃外圍加一層護欄。

十三娘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踩雪玩，“嘖嘖，阿易，我哪有那么脆弱。”說著抬手，碩大花盤低垂，張開大嘴咬掉她手中半塊烤地瓜。

般若花嘴巴一癟就要把地瓜吐出來，十三娘指著它警告：“不許浪費糧食，不然下次有肉也不給你吃！”

“……”般若花敢怒不敢言，苦著臉把地瓜咽下去。

何易忍俊不禁。

一切都在變好，阿娘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罐子里的錢也越來越多。

本該是個幸福美滿的團圓年。

除夕之夜，何易爹為了多掙點錢，執(zhí)意不肯歇，說趁著大伙都在家過年沒人跟自己搶柴火，還能趕在第一頓餃子之前再砍一波。

全家人等了他一夜。

初一早上，何易爹的尸體在山腳被人發(fā)現(xiàn)，已被野獸啃食得七零八落。

何易在父親的尸身前跪了四天三夜，直到暈倒了被人抬回去。

他跪的時候，十三娘就在旁邊跪著陪他。

那是第一次十三娘痛恨自己不是仙，仙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她沒有。

她是妖魔。

生長于地獄的花，自來就帶著邪惡。

她只會吃人，不會救人。

其實就連生肉，也戒了好久了。

同時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面對比自己力量強大百倍的東西，就跟當(dāng)初她手里那只雞一樣，只能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

比如貧窮，比如野獸，比如疾病。

禍不單行，何易爹的死給何易娘帶來了沉重的打擊，還沒出十五，她便又病倒了，病得比以前更嚴(yán)重。

罐子里的錢全部拿來給何易爹買了棺材，何易不得不再出去干活，晚上回來照顧母親。

趁他不注意，十三娘偷跑到有錢人家，大搖大擺進去，拿起幾錠金元寶。

走出門口，又回去，把錢一一擺回原處，暴躁撓頭。

阿易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當(dāng)小偷，那是不對的。

臨走前郁悶抄走人家桌上一個紅蘋果，甜香撲鼻。

下嘴那一刻，同樣還回去，這也不是拿，還是偷。

她流著口水，走得故作瀟灑，一步三回頭。

回到家里，何易已經(jīng)回來了，同時從家里出來的還有大夫，邊走邊搖頭嘆息。

這天晚上十三娘蹲在灶房，試探著道：“阿易，街上有人賣蘋果，又大又紅……”你吃了一定會開心起來的，因為我每次只要有吃的就開心。

可是守著藥爐的何易一回頭，卻把她嚇一跳，他眼眶紅得不像話，極力想對她擠出一個笑來，試了半天失敗了。

何易道：“我不想失去我阿娘?！?/p>

十三娘無措地看著他，半晌，站起來環(huán)抱著何易，笨拙地拍他背脊。小時候阿易生病或者難過，阿易娘就是這么安慰他的，有時候還會輕聲哼小調(diào)。

她在一邊看過的。

她那時看著，也想要個娘，有一次趁阿易不在家，她還偷偷扎進那個婦人的懷抱待了一會兒。

婦人身上的香氣不同于阿易，又暖和又溫柔，像是泡在溫水里一樣，叫人莫名心安。

可是現(xiàn)在這婦人也要離開阿易了，阿易以后若是再難過該怎么辦呢？

娘親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好，阿易不能沒有娘親。

就像她不能沒有阿易。

阿易實在太累了，不久之后就沉沉睡去。

十三娘獨自走回廚房，摸出一把剔骨刀。

其實最初她騙了阿易。

不是她咬破使者口袋漏了出來，是使者同冥王打賭，冥王說魔種就是魔種，生來不知向善，不知愛人，當(dāng)斷然弒殺之。

使者不以為然，取隨身一粒菩提子替她做一顆心臟，將她扔下凡間，以六載為期，若她不能在凡間生根發(fā)芽，再毀她不遲。

她在荒山沉寂六年，埋于六根不凈凡塵土，不屑一顧人間，冷眼等死。

直到最后一刻，一雙纖弱小手將她從黑暗中解脫出來，一點一點拭凈她身上污泥。

原來人類是暖的。

“就把你種在這里好不好？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p>

他們有家，有情，會臉紅，他們張開手臂再收縮一下就是擁抱。

剔骨刀扎進滾燙的胸膛，破開皮肉。

心臟取出來，在她手上化回一顆菩提子。

她將那小小余溫未消的果實扔進藥爐，翻動幾下，跟其他藥材攪在一起。

她不會救人，結(jié)于佛前的這顆菩提子可以。

只是沒了菩提子的壓制，她周身魔性暴漲。

她望著熟睡的何易和何易娘，鼻管一陣一陣吸著肉香，狠狠咽口水。

真的好餓。

何易娘奇跡般地康復(fù)了，何易驚喜之余，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然后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十三娘了。

之前早出晚歸忙著掙錢忙著照顧母親，他以為十三娘自己玩去了。

可是想想不對，再怎么貪玩她也會跟自己每天打個照面的，難道是那日沒給她買蘋果，她生了氣？

這天下工早，何易特地買回好幾個蘋果，個個又大又圓。

路過家門口的樹林時，從中傳出一陣異動。

何易默了一默，轉(zhuǎn)身走進去。

通紅的蘋果滾落一地。

何易不可置信盯著前方，十三娘四肢著地，死死咬住一頭孤狼的咽喉。

遍地是淋淋灑灑的血跡，一時竟分不清誰更像野獸。

十三娘聞聲抬頭，比何易更受驚，立時狗攆兔子似的撒腿便跑，十分不敢面對他。

“站?。　焙我着?。

十三娘站住了，手忙腳亂擦著嘴角腥臭的血跡，“我我我只咬過狼、老鼠、老虎……我只喝血，不吃生肉，更沒吃人！”

何易向前一步，盯著她，“為什么？”

十三娘幾乎要哭了出來，“對不起，我忍不住?！?/p>

鞠躬，臉幾乎貼地，“我下次不敢了。”

你別不要我。

忽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何易擁抱著她，安慰著，“沒關(guān)系，是我不好，對你關(guān)心得太少，忍不住就不用忍了?！?/p>

他只當(dāng)她是天性使然。

他仍然要她，“你沒受傷吧？”

十三娘在他懷里搖搖頭。

何易道：“嚇?biāo)牢伊耍瑵M地的血，不是你的就好，我們回家吧?！彼呐募绨?，“背你好不好？”

十三娘后退一步，再一步，忍得及其艱難，甚至都不敢看他，“不，你離我遠點就好?！蹦闾懔耍艺媾挛胰滩蛔?。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除了何易開始頻繁往家買大量豬血。

他把血拿到鍋里蒸，試圖教會十三娘吃熟食，鍥而不舍。

十三娘每次都把他端來的食物吃得干干凈凈，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吐。

魔終究是魔，沒了菩提子，她再融入不了人間，她甚至開始羨慕起法力低微的妖，至少它們能披一張人皮，短暫地在人間行走。

她屢屢進山覓食，后來發(fā)現(xiàn)集市上有獵人售賣獸皮，赫然發(fā)現(xiàn)一條生財之道。

何家門前的野獸漸漸越堆越多。

何易拿她沒有辦法，只好依了她，將野獸剝皮賣錢。

鄰里街坊眼紅，想方設(shè)法打聽，“阿易，是用什么法子打的獵，別藏私，也教教我們啊?！?/p>

何易無從說起，閉門謝絕圍觀。

于是流言蜚語也越傳越多。

人們都說何易心術(shù)不正，偷偷在家里養(yǎng)妖怪。

“否則他一個文弱書生哪來的力氣上山打獵？”

“就是就是，他家還長著株怪異的向日葵，好幾年了，聽說晚上還發(fā)光呢！”

“呀，不會是吸收我們的精氣吧，我聽說妖怪都是要吸活人精血的?！?/p>

“說起來他娘病得都快死了，怎么眼見著好了呢？”

“怪不得他爹上山叫野獸咬死了，報應(yīng)吧！”

越傳越難聽，十三娘氣不過，于是有人走著走著無故摔一跤，人們便愈發(fā)說得起勁。

甚至后來有人不小心自己摔一跤也要算到何易頭上，說何易操控他家妖怪出來殺人了。

真相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心。

“你活該啊，明明大家都是過一樣的苦日子，怎么獨你家富裕起來了呢？憑什么。”

“你不想說，那你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背地里作奸犯科了吧？不是我們見不得你好，我們這是為大家謀個公道?！?/p>

十三娘回來，看見滿院子的人。

何易被圍在當(dāng)中，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千夫所指。

他徒勞護著身后的般若花，“不是的，事情不是你們說的那樣，這花不害人?！?/p>

阿婆怒氣沖沖，“那之前我們家的雞你怎么解釋！”

“對啊，你說啊。”

“說??！”

“……”

原來這也算是人。

何易的聲音被淹沒在人潮中，“我不是已經(jīng)賠給你了嗎？”

沒有人愿意聽他解釋。

何易一抬頭看見十三娘，她已怒到極點，十指驟然尖利，走向離她最近的一個村民。

“不要！”他朝她猛搖頭，不要破戒，你是妖是魔又如何，別信他們，別聽，你就是你，不是他們說的你。

直到人群中走出一個道士，要做法燒般若。

何易阻攔無望，于是吼道：“你快走！”

“好，我走?！笔锘貧w本體，在人們?nèi)庋壑幸坏篮跉獍鼣n巨大花朵，花朵連根拔起，升至半空。

這次所有人都能看見她，她對何易道：“你等我回來?！?/p>

不能在這里殺人，阿易看見了會不開心。

等我擺脫了這道士，我回來與你遠走高飛。

我們尋一無人之處，只有我和你。

你說了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