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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孩子與不安
手背上一陣刺痛,火辣辣的,與冰冷的體溫激烈地碰撞。楊沫睜開眼睛,看到護(hù)士正拿著針筒向她體內(nèi)注射,長長細(xì)細(xì)的針頭一半嵌在皮膚里,發(fā)著奇異冰冷的光。
“醒了?感覺怎么樣?”頭頂一個聲音,不冷不熱。
楊沫仰起目光,見到張逸白那張撲克牌臉,一時間有點(diǎn)蒙,“張醫(yī)生?”
“還記得我是誰,還好?!睆堃莅讎@口氣,“你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感覺如何?”
“啊?”楊沫用力一想,腦子就開始陣痛。她想起來了,被那群混混推到,又被踹了一腳,“我遇到點(diǎn)麻煩,被幾個無賴踢了幾腳,居然大費(fèi)周章地被送到您這來了?真是不好意思?!?/p>
“踢了幾腳?楊沫啊,我就沒見過比你更粗枝大葉的女人!你懷孕了昨晚還敢喝成那樣坐在飯店大堂地上耍酒瘋,今天還能彪悍地跟流氓吵架,你可真是女中豪杰??!”
她的神經(jīng)猛地一抽,全身血流都靜止了一樣,愣在那里半天沒一點(diǎn)反應(yīng)。
“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張逸白問。
懷孕。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逸白,張開嘴又是半分鐘,才終于說出話來:“懷孕?我懷孕了?那,孩子……”
張逸白剛要開口,那些刻薄的話在嘴里繞了一圈竟又吞了回去,他看著躺在床上這個失魂落魄的女人,那張樸素的面容上驚呆的表情竟帶著如此觸目驚心的真實(shí)感。第一次,他覺得自己說的話太過了。
于是閉了嘴,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要走。他竟不忍再看一眼這個可憐的女人。
“張醫(yī)生?!彼鋈唤凶∷?/p>
他站住,沒有轉(zhuǎn)過臉,背對著她問:“怎么?”
“那孩子多大了?”她嘴唇抽動著問。
“快三個月了,要是你送來得再晚一點(diǎn),就是兩條命?!睆堃莅滓琅f沒有回頭。
楊沫喃喃著:“三個月,三個月……”
“楊沫。”張逸白深吸一口氣,緩緩轉(zhuǎn)過頭來問,“這孩子,是老謝的吧?”
楊沫沒有回答,雙眸定格在某個方向,瞳孔卻是渙散的。臉色如紙片,嘴唇也沒有一絲的血色。
“要我叫他過來嗎?”張逸白不知道自己嘴里怎么會冒出這么一句話,也許他真的同情起這個女人來了。
“張醫(yī)生,你這又是何苦呢?”楊沫忽然苦笑了一聲。
“什么?”張逸白愣了。
“你明明是向著孟小姐的,不應(yīng)該希望我離謝林森越遠(yuǎn)越好嗎?你總是這樣翻來覆去的,壞人當(dāng)?shù)每刹粡氐装 !睏钅瓬o散的目光又匯聚起來,直直地盯著張逸白的雙眸。
他被這直接的目光盯得全身緊繃,呼吸都慢了一拍。毫無掩飾的憎惡,直白又慘烈。
“算我多嘴,就當(dāng)我沒說!不過你的入院手續(xù)還沒辦好,送你來的男同事好像跟你不熟,連你家住哪都不知道?!?/p>
楊沫垂下眼簾,這樣的丑事就這么被程子聰給撞見了。
張逸白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出了病房。回到辦公室拿出手機(jī),翻出謝林森的電話,猶豫不決。如果他打了這通電話,他會責(zé)怪自己一輩子,可如果他不打這個電話,他又會不會心里不安一輩子?
小護(hù)士匆匆忙忙地走進(jìn)來,“張主任,201床的楊小姐堅(jiān)持要出院?!?/p>
張逸白嘖了一聲,又氣急敗壞地走進(jìn)楊沫的病房。一進(jìn)門就看到楊沫紙片一樣的小人正張牙舞爪地要從床上爬起來,兩個小護(hù)士拼命按都按不住。
“你就鬧吧!你以為這樣鬧我就會讓謝林森來看你了嗎?”張逸白吼道。
“你錯了!我就是因?yàn)椴幌肽惆阎x林森叫來才一定要走的!”楊沫也聲嘶力竭地吼道。
“你一個女人這么要強(qiáng)干嗎?”張逸白瞪著她喊道。
“我一個女人為什么不能要強(qiáng)?男人都靠不住,還不讓我自己堅(jiān)強(qiáng)點(diǎn)嗎?”楊沫喊道。
然后張逸白看到楊沫臉上不知何時已流成行的淚,是要強(qiáng)的淚水。
忽然想起那一晚,孟憐伶破天荒地打電話給他,電話里她第一次對著他抽噎,她說:“我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林森了?!?/p>
他的心臟忽然猛地顫了一下,然后終于明白了一件事,她靠男人,而她靠自己。
沒有再嘶吼,他的語氣和緩了許多,“你現(xiàn)在的身體不能出院,需要住院治療至少一個月。如果你以后還想再生孩子的話,就乖乖待在這別鬧騰?!?/p>
這話雖然是和氣的,可聲音里又透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楊沫停止了掙扎,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不再看他。
張逸白轉(zhuǎn)過身,嘆氣離去。
“張醫(yī)生?!北澈蟮穆曇粲纸凶∷?,冰冷而孱弱。他站住,依舊沒有回頭。
“謝謝你,讓我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命?!睏钅卣f。
張逸白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一言不發(fā)地走出病房。再回到辦公室,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楊沫最后的謝謝像根毒刺,扎到他心里,原本麻木的心竟久違地有了痛覺。
于是又拿出手機(jī),解鎖之后第一個畫面還停留在謝林森的電話號碼那一頁,他食指用力按了下去。
楊沫被打了一針鎮(zhèn)定劑之后睡著了,模模糊糊地又做了那個夢,這一次她被封閉在一個冰做的蛋殼里,隔著好厚好厚的冰殼,她對著那個越來越遠(yuǎn)的人影拼命呼喊,卻依舊只有安靜。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中途好似醒過來幾次。見到程子聰,說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又無力地睡過去,再醒來時已是黑夜,病房里空蕩蕩的,冷氣機(jī)呼呼地吹。
她整個人蜷縮在被子里,牙齒打著顫。想不明白明明是炎夏,她怎么會覺得這么冷?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好好的,怎么會懷孕,又怎么會流產(chǎn)?
懷孕,流產(chǎn),這么遙遠(yuǎn)的事情竟然也能切身地發(fā)生在她的身上。明明是只有電視劇小說里才有的狗血情節(jié),女主角被男主角拋棄,萬念俱灰的時候流產(chǎn),然后得到男主角的憐憫并重獲愛情,從此兩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下好了,她徹底向著言情小說的悲慘女主角又邁進(jìn)了一大步。只是這事到現(xiàn)在還是無法讓她有切身的真實(shí)感。痛是真的痛,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像有根小針在扎一樣,可她想象不到這樣的痛是因?yàn)樯眢w里流失了一個小生命,三個月大的小生命。
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想到原來這一陣子總覺得食欲不振又惡心原來是因?yàn)槎亲永镅b了個小東西。她真是個不稱職的女人,荒唐的媽媽。
所以夢里那個越來越遠(yuǎn)的人影,原來是她從未見面的孩子?七夕,多好的日子,牛郎織女一年才能在這天相見一次。可她卻要與她的孩子永別。
此刻的她竟然出奇的冷靜,冷靜到無法捉摸心里的這種沉重感究竟是不是悲傷。她到底不是合格的言情女主角,否則這個時候不是應(yīng)該哭天喊地恨不得一根白綾跟孩子共存亡?
忽然又想起了姨奶奶,還有謝林森當(dāng)時的那句“保證年底完成任務(wù)”。忽然覺得好諷刺,謝林森真是說到做到,想不到竟是她掉了鏈子,拖了后腿。
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愧疚與悔恨。如果謝奶奶知道她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沒了謝家的子孫,應(yīng)該也會怪她的吧。七月十五,她一定要去給謝奶奶掃墓,向她老人家賠罪。
結(jié)婚,生子。她心里面最最基本也是僅有的兩個愿望,就這么一個接一個地先實(shí)現(xiàn)又落空。難道這就是報應(yīng)?她欺騙了小周的感情,所以沒了謝林森的孩子?老天還真是會拐著彎地算賬。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人影急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楊沫忽然心臟猛跳,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很急促,從下午接到張逸白的電話,便即刻沖到機(jī)場定了兩小時后從海南回A市的機(jī)票,他明明早上才剛飛到那里。
他走近了那張病床,看到黑暗中那個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安靜而悲傷。不敢出聲驚擾她,他就安靜地坐在床邊,目光直直地盯著這個背影,單薄而孤獨(dú)。
就在昨晚,她還跟個瘋子一樣坐在飯店的大堂里,吐得稀里嘩啦,癲狂得讓人不敢靠近。有那么一刻他們的目光對到,她忽然停止了喧嘩,扭動著身子向后退又摔倒。
即便是意識模糊的楊沫,依舊視他謝林森為洪水猛獸,唯恐避之而不及。他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劃了一道,可是恨意掩蓋了疼痛,于是他毅然決然地挽著孟憐伶的手臂,一走了之。
不是不心痛的,只是他終于下定決心要忘了她。
可是現(xiàn)在,她居然就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用一個猝不及防的悲劇懲罰了他的絕情。孩子,他竟從未想過,他會有孩子,和楊沫的孩子,孩子沒了。
這個打擊比一切五雷轟頂都還猛烈,就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自詡聰明的他,也只有手足無措的份。他用力地抓了抓緊繃的頭皮,沉重地喘著粗氣。
被子里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小人微微顫動了一下,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她是醒著的。伸出手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因?yàn)榫o張而隨之動了兩下。
“對不起,我來晚了?!彼统林曊f。
她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咬著嘴唇,沉默。
“那群畜生我已經(jīng)叫人處理了,咱們兒子的仇,我一定會狠狠地報。”他的手撫在她的臉頰。他下飛機(jī)后在車上打的第一個電話,就是公安局的局長。
她依舊不說話,眼睛閉得死死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
“你如果想哭就大聲地哭出來,小沫,難過就不要憋著,會憋出病來的。”他深吸一口氣,弓著身子把臉湊到她的臉旁,近在咫尺地凝視著這個讓他心力交瘁的小女人。
黑暗的病房里,她的臉卻被窗外的月光映得那么白。然后他看到那緊閉的雙眼里流出的兩顆淚,晶瑩剔透,閃著月亮的光華。他的手指滑過那蒼白消瘦的臉頰,淚水就粘在了他指腹的皮膚上,涼的,心也跟著涼了。
他不會安慰人,可眼前這個人卻只有他能安慰。猶豫了許久,他長長地呵出一口氣,淡淡地道:“老婆,孩子還會再有的?!?/p>
她睜開眼,目光被淚光折射得一片朦朧,“謝林森,我不是你老婆。”
她果然還在堅(jiān)持著,死性不改的女人。
他挪開身子又坐回到床邊,手指又用力抓了抓發(fā)麻的頭皮。掏出口袋里的煙,剛要點(diǎn)燃才想起這是病房不能吸煙。全身上下憋著一股勁兒卻無處發(fā)泄,便狠狠地將那根煙捏到變形,捏到折斷,然后扔到腳下,皮鞋用力碾了又碾。
她依舊側(cè)躺在床上,背對著他。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沉默亙在兩人中間,像一堵無形的墻。黑暗的病房里一片死靜,兩人連呼吸都刻意地屏住。仿佛是一場無聲的較量,誰先出了動靜誰就輸。
他忽然有些后悔這樣急忙地趕回來,到底是為了什么?她說了,她想要的他給不了。他也下了決心,她的事,從此與他無關(guān)。
可到底還是頭腦一脹就匆匆飛回來了,連絲毫的猶豫都不曾有。如果他接到張逸白的電話時能保持冷靜,如果他能狠下心不來看她,是不是現(xiàn)在的他會輕松很多?
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嘲笑著他,放棄吧,謝林森,你就承認(rèn)你放不下這個女人吧!認(rèn)輸吧,謝林森,你這輩子就是要栽倒在這個庸俗平凡一無是處的女人腳下。他狠狠地咬著牙,緊握成拳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眼看著天邊漫無邊際的黑幔漸漸顯露出一絲暗紅,他揉了揉干澀的雙眼,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結(jié)婚吧。”
他輸了,他終于認(rèn)輸了,他拗不過這個可惡至極卻又早已扎進(jìn)他心坎里的女人。
她嘴唇抽動了一下,微弱的聲音若有若無。他聽不清,便湊近了臉看著她,才看到她的臉早已憔悴得不像樣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張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他伸出手放在她的額頭,才發(fā)現(xiàn)她在高燒。
“小沫!你沒事吧?”他驚得全身緊張,一下子跳起來,大吼著叫人沖出了病房。
“老謝,你也真夠行的,看著她一整晚都沒發(fā)現(xiàn)病人在發(fā)燒!”張逸白氣急敗壞地數(shù)落道。
謝林森一巴掌打在自己頭上,悔恨地道:“我以為她在跟我對峙,沒想到……”
“對峙?”張逸白抬眼挽著他,見他一臉頹然,也猜到了七八,便不再繼續(xù)問下去,轉(zhuǎn)而道,“行了,她已經(jīng)點(diǎn)了退燒藥,應(yīng)該沒大事了,你也別自責(zé)了。”
“老張,我……”謝林森張口,又閉上。
“你什么?”張逸白追問。
“我要娶楊沫,不,是和她復(fù)婚。”謝林森豁出去了。
張逸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說不出話,半晌才緩過神來,恍然大悟道:“啊,原來她就是你當(dāng)年結(jié)婚又離婚的村姑?”
這事他當(dāng)年有所耳聞,可是因?yàn)槭虑檫M(jìn)展太快,閃婚閃離不過兩天,他還沒見到楊沫的面就已經(jīng)聽說此人不復(fù)存在。
而謝林森對這件事又一向是緘默不言,所以他對這個閃婚又閃離的女人的唯一印象就是想要攀高枝的村姑。日子久了,這事也就成了一個過期的笑話,提都懶得提了。
又回想了一遍與楊沫自從認(rèn)識起的幾次碰面,張逸白笑了,“楊沫這女人的個性果然符合謝奶奶的偏好,這活脫脫就是一個謝奶奶的年輕版。老謝啊,所以這繞了一大圈,你還是決定服從奶奶安排了?”
謝林森也忍不住笑了,確實(shí),楊沫和奶奶之間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他的奶奶真是個神人,怎么就能挑中了楊沫呢?
“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自嘲道。
“我呸!去你的天意!你跟著天意了,孟憐伶怎么辦?人家可是為你回的國!”張逸白豎眉道。
謝林森收起笑意,皺起眉,盯著張逸白的眼一字一句道:“老張,咱們兄弟這么多年,也就不說那些場面話了。孟憐伶為什么回國,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只是她想要的,恰好我能給得起,不是嗎?”
張逸白搖搖頭,“老謝,你終究還是個商人,這些個破爛賬,算這么清楚干什么?重點(diǎn)是她回來了,她又回來找你了。”
“她是回來了,可她回來不是來找我的,是來找一個穩(wěn)定的依靠,我恰好符合這個要求而已。如果六年前我創(chuàng)業(yè)失敗,就算她現(xiàn)在回來,找的也不是我!”謝林森厲聲道。
“可又是誰當(dāng)年凄凄慘慘地追在人家屁股后頭說著等她的?你這些年這么拼命打拼,難道不是為了她?你不就是想要在她面前爭一口氣嗎?”張逸白也提高了嗓門。
謝林森語塞,這句話真實(shí)地戳到了他的痛處。不可否認(rèn),他當(dāng)年拼死拼活地咬緊牙關(guān)闖下這番事業(yè),就是為了等著她回來那一天能挺直了腰桿娶她進(jìn)門,雖然那時這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以前是,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彼従彽馈?/p>
“因?yàn)闂钅咳绻銢]有再遇到楊沫,你是一定會娶孟憐伶的,對嗎?”張逸白問。
“或許吧,但我根本就不想結(jié)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