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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趙姨娘的臥房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廉價頭油和發(fā)霉衣物的混合氣味。
她從床鋪最深處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包袱。
打開油布,再解開層層包裹的舊衣物,里面赫然是三錠大小不一的官銀,還有一堆散碎的銀角子和銅錢,在昏暗中泛著令人心醉的光。
這是她半輩子克扣鉆營、仰人鼻息才積攢下來的全部家當(dāng)。
“兒啊,都在這兒了,一共是三百零七兩八錢?!?/p>
趙姨娘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她將銀子推到賈環(huán)面前,眼睛里閃爍著貪婪與憧憬的火花,“你可......可一定要辦成了??!等咱們有了錢,看府里誰還敢小瞧我們娘倆!”
賈環(huán)看著眼前的銀子,和他母親那張被欲望扭曲的臉,心中沒有半分波瀾。
這三百兩,將是他撬動這個世界的第一根杠桿。
“母親放心。”
他將銀子收入一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布袋中,語氣沉穩(wěn)地安撫道,“此事需徐徐圖之,切不可聲張。從今天起,您就當(dāng)沒這回事,平日里該怎樣還怎樣,萬萬不可露出馬腳,尤其是在鳳姐姐和太太面前?!?/p>
“我省得,我省得!”
趙姨娘連連點頭,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打發(fā)了母親,賈環(huán)提著這沉甸甸的布袋回到自己房中,臉上的溫順?biāo)查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計。
錢,有了。
但眼下,他面臨著兩個最棘手的問題。
第一,如何將這筆啟動資金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榮國府。
三百兩銀子,份量不輕,他一個半大少年,無故帶著這么多銀兩出府,必然會引人懷疑。
第二,他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白手套”。
去揚州倒賣鹽引,他自己絕不能出面。
他需要一個忠誠、聽話,而且在府里毫不起眼,即便消失了也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替他去辦這件“掉腦袋”的差事。
他將布袋藏在床下的暗格里,踱步到窗前,目光投向院外。
府里的奴仆,大多是些見風(fēng)使舵、趨炎附勢之輩,忠誠是他們最稀缺的品質(zhì)。
想要找到一個可用之人,無異于沙里淘金。
不,與其去“找”,不如去“造”。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忠誠,有時候并非源于本性,而是源于絕境中的救贖和無可替代的倚仗。
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本就忠誠的人,而是一個可以被他塑造成忠犬的人。
打定主意,賈環(huán)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走出了自己偏僻的小院。
他沒有去花園,也沒有去各房請安,而是專往那些下人們干活的后罩房、馬廄和柴房一帶走去。
在經(jīng)過一處堆放雜物的倒座房時,一陣壓抑的打罵聲和低低的嗚咽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讓你去掃馬圈,你把料槽給打翻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料嗎?那是給寶二爺?shù)淖T‘奔霄’配的精料!一兩銀子一斤!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一個管事模樣的壯碩漢子,正對著一個瘦小的少年拳打腳踢。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jì),生得又黑又瘦,穿著一身破爛的布衣,抱著頭蜷縮在地上,任由拳腳落在身上,只是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賈環(huán)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他認得這個少年。
他叫錢升,是府里買來的最下等的奴才之一,父母早亡,沒有根基,平日里負責(zé)最臟最累的活計,因天生有些木訥,手腳不甚麻利,便成了人人都能欺負的出氣筒。
這,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嗎?
“住手?!?/p>
賈環(huán)緩緩走了過去,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意。
那管事一愣,回頭見是賈環(huán),先是有些錯愕,隨即臉上便露出幾分輕慢。
畢竟,這位三爺在府里向來沒什么分量。
“三爺,您怎么到這兒來了?這奴才不長眼,犯了錯,奴才正教訓(xùn)他呢?!?/p>
管事陪著笑臉,腳下卻又毫不客氣地碾了碾錢升的手指。
錢升痛得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賈環(huán)看也沒看那管事,徑直走到錢升面前,蹲下身子,淡淡地問道:“你叫什么?”
錢升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滿是灰塵和淚痕的臉,嘴唇已經(jīng)咬出了血。
他看著眼前的賈環(huán),眼神里充滿了畏懼和茫然,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奴......奴才......叫錢升?!?/p>
“奔霄的料槽,值多少銀子?”
賈環(huán)又問。
那管事?lián)屩鸬溃骸盎厝隣?,那可是上好的楠木料槽,少說也得十兩銀子!”
他故意把價格往高了說。
賈環(huán)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約莫二兩重,丟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這銀子,夠買兩個料槽了?!?/p>
他站起身,看著那管事,眼神平靜無波,“這個人,從今天起,撥到我院里使喚。你,可有異議?”
那管事看著地上的銀子,眼睛都直了。
他本意不過是想訛錢升幾個賞錢,沒想到竟能憑空得二兩銀子。
他哪里還敢有異議,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沒異議,沒異議!三爺看得上這奴才,是他的福分!從今兒起,他就是您的人了!”
賈環(huán)不再理他,只對地上依舊發(fā)愣的錢升道:“起來,跟我走?!?/p>
錢升愣愣地看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銀子,仿佛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他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在賈環(huán)身后,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回到自己院里,賈環(huán)讓錢升在院中站定,自己則進屋倒了杯熱茶,又拿了些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出來,一并遞給他。
“喝了茶,自己把藥上了?!?/p>
賈環(huán)的語氣依舊平淡。
錢升看著手里的熱茶和藥膏,那雙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絲光亮。
他猛地跪倒在地,對著賈環(huán),“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印。
“三爺......大恩......奴才......沒齒難忘!”
他的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
賈環(huán)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沒有去扶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道:“我不養(yǎng)無用之人。跟著我,就要把命交給我。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該問的,一個字都不能問。能做到嗎?”
“能!”
錢升抬起頭,眼中是決絕的光,“三爺讓奴才死,奴才絕不皺一下眉頭!”
“好?!?/p>
賈環(huán)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條忠犬,他已經(jīng)初步馴服了。
接下來的兩天,賈環(huán)一邊養(yǎng)精蓄銳,一邊暗中觀察錢升,發(fā)現(xiàn)他雖然木訥,但做事極為認真,交代下去的活計,一絲不茍,而且口風(fēng)極緊,從不與旁人多言。
時機,成熟了。
這天下午,賈環(huán)將抄寫好的二十遍《孝經(jīng)》與《大學(xué)》工工整整地碼好,放進一個半舊的書箱里。
然后,他取出了床下的那個布袋,將三百兩銀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書箱底層,再用幾本雜書蓋住,最后才將抄好的經(jīng)書放在最上面。
一個裝滿了銀子的書箱,就這樣偽裝成了一箱要送去父親書房的功課。
金蟬脫殼之計,已然備好。
他喚來錢升,指著書箱,沉聲吩咐道:“你把這個,送到府門外西街的‘多寶當(dāng)鋪’,交給一個叫‘朝奉老張’的伙計。告訴他,這是‘環(huán)三爺’存的東西,讓他好生保管,取物的憑證,就是我這枚玉佩的穗子?!?/p>
說著,賈環(huán)解下腰間一枚最普通不過的青玉佩,將上面的絡(luò)子穗兒解了下來,遞給錢升。
錢升接過穗子,看著那沉重的書箱,臉上沒有半分疑惑,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奴才記下了。”
“記住,此事若有半個字泄露出去......”
賈環(huán)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
“奴才情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錢升立刻跪下發(fā)誓。
“去吧。小心行事,切莫引人注目?!?/p>
錢升提起書箱,那份量讓他手臂一沉,但他臉上神色不變,低著頭,用最不起眼的姿態(tài),快步走出了院子,融入了榮國府龐大而復(fù)雜的背景之中。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賈環(huán)緩緩?fù)鲁鲆豢跉狻?/p>
第一步棋,落下。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錢升提著書箱離開他院子的同時,榮慶堂后院,王熙鳳的臥房里,一個負責(zé)灑掃的婆子正跪在地上,向她回話。
“......奶奶,奴才親眼瞧見,前兒趙姨娘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大筆錢,買了府里都少見的澄心堂紙和徽墨給環(huán)三爺。今天下午,環(huán)三爺又讓新要來的那個小廝錢升,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大書箱,鬼鬼祟祟地出了府門,不知去了哪里......”
王熙鳳慵懶地靠在榻上,手里把玩著一只鎏金點翠的護甲,聽著婆子的話,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一抹精光一閃而過。
“哦?沉甸甸的書箱?”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趙姨娘那個蠢貨,能有多少體己?賈環(huán)一個半大孩子,又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需要用一個‘沉甸甸’的書箱運出去?”
她緩緩坐直了身體,聲音里帶著貓捉老鼠般的興奮與殘忍。
“去,給我查。查那個叫錢升的小廝,查那個書箱,究竟送去了哪里,送給了誰,里面裝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