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一場沸反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最終還是歸于沉寂。

琉璃世界，一片靜好，仿佛昨日蘆雪庵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詩會，不過是南柯一夢。

然而，所有身處局中的人都知道，真正的風(fēng)暴，才剛剛拉開序幕。

三日之期，轉(zhuǎn)瞬即至。

這一日，天光大好，積雪在冬日的暖陽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東北角的小院，早已被錢槐掃出一條干凈的路徑。

屋內(nèi)的土炕燒得暖烘烘的，桌上，一壺新沏的、從賈代儒那里“借”來的雨前龍井，正散發(fā)著清幽的香氣。

賈環(huán)靜坐于桌前，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暖玉。

他沒有看書，也沒有習(xí)字，只是在等。

巳時正，院門被輕輕叩響。

錢槐開門，門外俏生生站著的，正是梨香院的鶯兒。

而在鶯兒身后，一位身披瑞雪含翠斗篷，風(fēng)姿卓越的少女，緩緩步入。

正是薛寶釵。

她今日未施粉黛，一張臉“任是無情也動人”，沉靜如水的眸子掃過這間簡陋的屋子，沒有半分嫌棄，只是在看到桌上那壺清茶時，眼波微動。

“倒是叨擾環(huán)兄弟了?！?/p>

她聲音溫婉，自然地褪下斗篷，遞給鶯兒，而后在賈環(huán)對面的位置上，款款落座。

“姐姐肯賞光，是小弟的榮幸?！?/p>

賈環(huán)親自為她斟上一杯茶，動作沉穩(wěn)，不疾不徐，“小院鄙陋，無甚好物款待，唯有這盞清茶，尚能入口?！?/p>

“好茶，配上環(huán)兄弟這里的清凈，便是世間難尋的佳品了?！?/p>

薛寶釵端起茶杯，輕輕一嗅，便知是極品龍井，心中對賈環(huán)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他竟能從賈代儒那等老學(xué)究處，得來此等珍品，其手段可見一斑。

兩人相對而坐，都未急著開口。

鶯兒和錢槐，早已被示意退到了屋外。

小小的屋子里，只有茶香裊裊，氣氛卻仿佛凝固了一般，無形的壓力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碰撞。

最終，還是賈環(huán)先打破了沉默。

他沒有提詩會，也沒有提薛蟠，反而像是閑聊家常一般，輕聲問道：“姐姐可知，這世上最難解的局，是什么樣的局？”

薛寶釵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抬眸看他，平靜地答道：“愿聞其詳。”

“是死局。”

賈環(huán)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一個被三方勢力，從天、地、人三個維度，徹底鎖死的局。向上，是君王之劍，律法之威；向內(nèi)，是同道之刀，笑里藏刀；向外，是靠山之鞭，鞭長莫及。身處此局者，進(jìn)退無路，左右無門，唯有待戮一途?！?/p>

“哐當(dāng)?！?/p>

一聲輕響。

薛寶釵手中的青瓷茶杯，終是沒能拿穩(wěn)，重重地磕在了桌沿上，滾燙的茶水潑灑而出，浸濕了她一小片衣袖。

但她卻渾然不覺，那張總是“面若銀盆，眼如水杏”

的臉上，第一次，徹底失去了血色。

賈環(huán)的這幾句話，像是一把最鋒利的解剖刀，將薛家那血淋淋的、隱藏在最深處的絕境，毫不留情地剖開，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她原以為，賈環(huán)只是探知了一鱗半爪的秘密。

她萬萬沒想到，他竟已洞悉了全局！

甚至比她這個局中人，看得更透徹，更殘忍！

“你......你......”

她那雙總是蘊(yùn)含著智慧與從容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無法掩飾的驚駭。

“姐姐不必驚慌。”

賈環(huán)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他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shí)，“令尊在世時，以‘豐年祥’之名，行‘陰陽鹽引’之實(shí)，欺君罔上，此其罪一；以豪強(qiáng)之勢，盤剝鹽戶，吞并鹽場，動搖國本，此其罪二；賬目虧空，高達(dá)一百二十萬兩，此其罪三。如今，林如海手握此三項(xiàng)死罪，如利劍懸頂。兩淮鹽運(yùn)使甄應(yīng)嘉，則如餓狼在側(cè)，只待分食。而京中令舅王子騰大人，卻被林如海一句‘圣命在身’，堵得啞口無言。我說的，可對？”

薛寶釵的呼吸，幾乎停滯了。

她死死地盯著賈環(huán)，如果說剛才還是震驚，現(xiàn)在，她的心中，只剩下無邊的寒意。

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個八歲的孩童。

他是一個魔鬼，一個通曉世間所有陰私與算計的魔鬼！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聲音沙啞得不像她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救薛家。”

賈環(huán)的回答，簡單直接。

“救？”

薛寶釵的臉上，露出一抹凄涼的苦笑，“此等死局，神仙難救。你......又能如何？”

“神仙，的確難救?！?/p>

賈環(huán)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自信，“但下棋的人，可以?！?/p>

他伸出三根手指。

“欲破此局，我有上、中、下三策，供姐姐選擇?！?/p>

薛寶釵的瞳孔，猛地一縮。

“下策，乃是病急亂投醫(yī)。傾盡家財，四處打點(diǎn)，求告無門。或修書京中，求令舅動用權(quán)勢強(qiáng)壓。其結(jié)果，不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非但救不了薛家，反而會加速敗亡，讓甄應(yīng)嘉那等小人，坐收漁翁之利?！?/p>

“中策，則是寄望于人情。姐姐或可去求老太太，由老太太出面，請我那林妹妹代筆，向她父親林如海求情。此策看似可行，實(shí)則愚蠢。林如海乃清流之首，愛惜羽毛勝過性命。一封求情信，只會讓他更加鄙夷薛家，為了避嫌，反而會加快查辦的速度。此乃自掘墳?zāi)怪e。”

薛寶釵靜靜地聽著，她知道，賈環(huán)所言，字字誅心，卻也字字在理。

這兩種方法，她與母親薛姨媽，不是沒有想過。

她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了下去。

“那......上策呢？”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問出了這三個字。

賈環(huán)的眼中，終于爆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上策，便是跳出棋盤，將死棋，走成活棋！破局的關(guān)鍵，不在薛家，也不在甄應(yīng)嘉，而在那位最正直、最無懈可擊的林如海大人身上！”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薛寶釵的耳邊。

“我們不救薛家，我們?nèi)ァ畮汀秩绾＃　?/p>

“幫他？”

薛寶釵徹底愣住了。

“不錯！”

賈環(huán)斬釘截鐵地道，“甄應(yīng)嘉想借林大人的刀，殺人奪財。我們就幫林大人看清這把刀的真正去向！我們要讓林大人明白，依法查辦薛家，固然能彰顯天威，但其結(jié)果，卻是讓甄應(yīng)嘉這等國之蛀蟲，竊取了勝利果實(shí)，兩淮鹽政將陷入更深的黑暗。這，絕非他這位忠臣良將，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

“具體如何做？”

薛寶釵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急切的顫抖。

賈環(huán)再次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舍車保帥’。薛家，即刻派人南下，向林如?！拐\罪狀’！但只認(rèn)其三，不認(rèn)其一和其二！就說賬目虧空，是因經(jīng)營不善，管理失察。至于那一百二十萬兩的虧空，薛家愿砸鍋賣鐵，變賣家產(chǎn)，一力承擔(dān)，補(bǔ)上這筆鹽課，上繳國庫！如此一來，林大人便有了向圣上交代的功績，這是給他送上了一份天大的政績！”

“第二，‘隔岸觀火’。由我，親自修書一封，致林如海大人。信中，不提薛家半句，只為他分析兩淮如今的局勢！我會為他剖析甄應(yīng)嘉的狼子野心，點(diǎn)明他若一意孤行，只會成為甄應(yīng)嘉手中的刀。我還會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為他獻(xiàn)上整頓兩淮鹽政的萬全之策！此信一出，林大人必將對甄應(yīng)嘉生出十二分的警惕與懷疑！”

“第三，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借刀殺人’！”

賈環(huán)的眼神，亮得駭人，“當(dāng)林大人與甄應(yīng)嘉心生嫌隙，我們便可暗中聯(lián)絡(luò)那些被甄應(yīng)嘉打壓的其他鹽商，將甄應(yīng)嘉多年來貪贓枉法、扶植親信的證據(jù)，悄悄地，送到林大人的案頭！屆時，林大人手握薛家補(bǔ)上的巨額稅款，又有了鏟除國之巨蠹的功績，圣上龍顏大悅，他青云直上，指日可待！而他，又豈會再與一個‘知錯能改’，還幫了他一個天大忙的薛家，過不去呢？”

一番話說完，整個屋子，落針可聞。

薛寶釵呆呆地坐在那里，如遭雷擊。

她看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少年，只覺得自己的認(rèn)知，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地粉碎，然后又以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方式，重新組合了起來！

舍車保帥、隔岸觀火、借刀殺人......

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步步為營，招招致命！

他不僅僅是在解一個死局，他這是在下一盤驚天動地的大棋！

他要將林如海、甄應(yīng)嘉、甚至王子騰，都玩弄于股掌之間！

他要借林如海的刀，去殺朝廷的三品大員！

這是何等樣的膽魄！

何等樣的智計！

良久，良久。

薛寶釵才從那巨大的震撼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她緩緩地站起身，對著賈環(huán)，斂衽下拜，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萬福大禮。

“環(huán)兄弟......不，三爺。今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p>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由衷的、發(fā)自靈魂的敬畏與臣服，“薛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自今日起，便盡付三爺之手。但憑驅(qū)策，萬死不辭！”

賈環(huán)坦然地受了她這一禮。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薛家這條富可敵國的商船，已經(jīng)徹底綁在了他這條小小的舢板之上。

而他，也將借著薛家的東風(fēng)，真正開啟，他那布局天下，攪動風(fēng)云的......

商業(yè)帝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