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秀秀跟著凌達成跨進東屋，墻上的《紅燈記》海報有些泛黃。

凌達成一進屋，蹬了蹬鞋，盤腿坐在炕沿，銅煙鍋在搪瓷缸沿磕出“當(dāng)當(dāng)”脆響，驚得窗臺上曬干的玉木棒子簌簌落灰。

“能耐了你！”老村長抬頭，見到凌秀秀火氣往上冒，抄起笤帚疙瘩，卻往自己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抽。

“陳同志是縣里掛過號的先進分子！”他磕抖了下煙桿子，“敢跟他唱對臺戲就啊?！?/p>

凌秀秀指尖繞著紅頭繩，順手把窗臺上的搪瓷缸推過去，”二叔吃個凍梨消消氣?！?/p>

“少打岔！”凌達成猛吸一口旱煙，煙霧里那雙常年瞇縫的眼突然瞪得像銅鈴，“人家陳同志留過洋，懂得......”

“是，懂得多，你看他懂得往面粉子面里摻藍粉子？”

凌秀秀突然掏出塊手帕，靛藍色粉末在暮光里泛著妖異的光。

“二叔你看，這是我剛從陳同志面前摸的一點，這個是昨兒鐵善哥修拖拉機，在陳同志皮鞋底刮下來的?！?/p>

老村長的手一抖，笤帚疙瘩“啪嗒”掉在炕席上。

藍粉子是靈山村對村后一種類似麥子的物種磨出來的，與古代的米糠口感和作用類似。

陳文兵剛剛雖然提了半袋子面粉，實際上不足一碗。

凌達成吞云吐霧，一言不發(fā)，凌秀秀準備再上點眼藥水。

窗外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履帶碾過冰面的動靜里，隱約夾雜著金屬刮擦聲。

“您要真把我許給這種人......”凌秀秀話頭突然轉(zhuǎn)變，“二叔吃個柿餅順順氣?！?/p>

她變戲法似的摸出塊霜糖柿餅，“您看這糖霜，還是鐵善哥從冰窟窿里......”

“少拿那二流子說事！”凌達成煙桿“咚”地戳在炕桌，震得搪瓷缸里泡的野菊茶漾出漣漪。

“人家陳同志留過洋的學(xué)問，拖拉機圖紙都能畫！”

“他能畫個鏟鏟，鐵善哥還能直接動手造一個呢。”

“胡鬧！”凌達成的旱煙桿在炕桌敲出個凹痕，忽然瞥見孫女腕間的紅頭繩。

跟她娘臨終前系的一模一樣。

老村長喉頭滾了滾，抄起笤帚往自己腿上抽：“你個死丫頭！”

凌秀秀趁機撲過去捶肩：“二叔最疼我了！”手指精準按在老人勞損的肩胛骨上。

“陳同志那腰板還沒這炕桌硬實，哪天大雪封山......”

“呸呸呸！”凌達成被捶得直哼哼，“那你說看上誰？周鐵善那個二流子？”

窗外拖拉機突然熄火。

凌秀秀腕間的紅頭繩無風(fēng)自動，掃落了案頭的搪瓷缸蓋。

“人家可不是二流子，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鐵柵哥之前，剛改裝的履帶式播種機，比公社農(nóng)機站的還......”

“叮鈴哐啷！”

二嬸端著蕎麥面撞進來，搪瓷盆在門框上磕出個豁口。

“老東西又在訓(xùn)閨女！”她叉腰剜了老伴一眼，“你個老東西莫不是忘了，前些天陳家送的面一股子霉味，還讓我們給村里獨居老人送去，要不是我們換了。

呸，不說這個，他今天還想落個名，倒是周家小子獵的野兔，送來了一聲不吭，不求名不求利的?！?/p>

凌秀秀趁機溜到窗邊，討好捶了錘二嬸戚靈的肩膀，好話不要錢的往外冒。

“二嬸真是明察秋毫，就跟包青天一樣，一切陰謀詭計都無所遁形?！?/p>

凌達成吐了口煙圈，咳了聲。

凌秀秀笑嘻嘻爬過去，捶了捶他的肩，一連串贊美脫口而出。

短短幾分鐘，將兩人哄得紅光滿面。

不遠處，的周鐵善正在調(diào)試改裝過的車燈，斷眉在金屬冷光中若隱若現(xiàn)。

他似乎察覺到什么，突然舉起個齒輪狀的物件，舉起來，從中間圓形望去，正看到從窗戶里露出來的凌秀秀笑臉。

見她笑得開心，跟著咧了咧嘴，憨憨傻笑。

“二嬸！”凌秀秀突然轉(zhuǎn)身，紅頭繩在晚風(fēng)中劃出個圓弧，“明兒咱包酸菜餡餃子吧？”

老兩口拌嘴的聲音戛然而止。

凌達成盯著孫女腕間晃動的紅頭繩，恍惚看見大嫂臨終前攥著的那截，也是這般艷得像團火，在雪夜里漸漸涼透。

“要放五花肉?！崩洗彘L突然悶聲道，“昨兒后晌鐵善送來的野豬膘”

“知道啦！”

凌秀秀蹦跶著竄出屋，紅頭繩梢掃落了墻上的日歷。

1983年正月廿八那頁飄進灶膛，在火光中蜷成只灰蝶。

西廂房里，凌秀秀摩挲著《菌類培植手冊》的折頁。

前世那車滾落山崖的救濟糧，此刻正在字里行間晃動。

周鐵善父母留下的地窖，陳文兵偽造的領(lǐng)糧單，小黑屋里滲血的審問筆錄......

"咚咚。"

窗欞突然輕響。

周鐵善改裝過的軍用手電在窗紙投下光斑，三明三暗——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凌秀秀推開條窗縫，寒氣裹著句低語鉆進來：“陳文兵在鷹嘴崖埋了信?！?/p>

她指尖猛地收緊，紅頭繩勒進前世那道疤。

這一世，手指還在，是不是說明一切都來的急。

原來那批失蹤的救濟糧，是這樣落進陳文兵口袋里的！

凌秀秀還想問什么，耳朵微動。

“秀兒！”二嬸的破鑼嗓子炸響在院門口，“吳叔找你二叔，快去開門！”

凌秀秀抓起棉襖沖出去，正好撞見吳勇抱著賬本縮在門洞。

男人袖口沾著可疑的藍泥，領(lǐng)口別著支英雄鋼筆。

凌秀秀眼尖發(fā)現(xiàn)，那筆帽上刻著“CW”，在雪光里泛著冷芒。

“吳叔喝碗姜湯？”

她突然揚聲，驚得檐角冰棱“咔嚓”斷裂。

周鐵善的改裝拖拉機適時轟鳴而過，車燈掃過吳勇煞白的臉。

東屋里傳來凌達成吧嗒旱煙的聲音。

老村長溝壑縱橫的臉映著《紅燈記》海報，忽然想起那年開山修渠。

大嫂攥著紅頭繩說：“咱秀兒命硬，得找個能鎮(zhèn)住山的?！?/p>

月光爬上西廂房的窗臺時，凌秀秀正往凍柿子里塞紙條。

周鐵善改裝過的暖手爐擱在窗臺，散熱孔排出縷縷白汽，將柿皮上的月牙疤烘得愈發(fā)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