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女子自出生便承載天命，能祭舞請神，以身護(hù)國。

十年前，帝星將危，長姐一舞動天下，引壽神下凡為帝王續(xù)命。

三年前，天下大旱，次姐在摘星樓上一曲月落舞，不久后雨神降世撒下甘霖。

但她們二人在完成祭舞后，便隱居佛門，再不肯現(xiàn)世。

作為國師的第三個女兒，我自出生以來便被寄予厚望，更是早早定下與太子的婚事。

西北邊關(guān)大破，所有人都等著我在及笄禮上獻(xiàn)舞，請來神明護(hù)佑大祈。

可那一日，我卻身穿紅衣從摘星樓落下，從此剪碎舞衣、自斷腳筋，不肯再舞一次。

1.

玉坤宮內(nèi)，所有服侍過我的宮女都被鞭打得遍體鱗傷，跪在我腳邊不住地乞求。

“娘娘，求您救救奴婢們的性命吧！”

“只要您肯跳一支舞，只要一次就可以救下所有人的命?。　?/p>

與我感情最深的阿暖早已被拔去十指的指甲，用血肉模糊的手拉扯著我的裙擺。

她受過整整三日的折磨，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像個老婦。

可就算是這樣，我也不過輕輕抬起眼眸，躲過了她的觸碰。

見我沒有反應(yīng)，晏珩一把扔下鞭子捏緊我的下頜，語氣冷得像冰：

“蘇玉華，你當(dāng)真沒有心嗎？”

“煥兒難道就不是你的兒子嗎，他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親骨肉??！如今煥兒中邪，你這個當(dāng)娘的卻連跳一支舞都不愿意…”

三日前，我的兒子煥兒落水中邪。

晏珩尋遍了天下名醫(yī)，可煥兒始終高燒不退。

國師說，能救他的人恐怕只剩下我了。

皇后抱著煥兒在宮門長跪不起，“玉華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怨恨陛下將你們母子分離…可煥兒是無辜的??！”

“只要妹妹肯請來神明救煥兒的命，我甘愿放棄皇后之位，退居冷宮，將陛下和煥兒都還給你?！?/p>

“若是你要不滿意，就算是要我以死謝罪也好?。　?/p>

說完她便要觸柱尋死，被宮人死死地攔下。

宮門口人來人往，無人不為皇后一片慈母之心落淚，紛紛勸說我祭舞請神。

可我連臉色都沒變過半分，徑直從皇后身邊走過。

“他是中毒，不是中邪。況且多年前我便自斷腳筋，從此再也不能跳舞了?！?/p>

回想起我那日的絕情，晏珩氣紅了眼，揚(yáng)手舉起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身上。

上等的蛇皮鞭子打在后背上，幾乎片刻間便起了血痕。

我痛得冒起冷汗，可還是不肯松口。

“好，本王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有多狠的心！她一日不肯跳，就凌遲玉坤宮的一個宮女，給本王把人拖到面前來，一刀一刀地殺給她看。”

下一刻，奄奄一息的阿暖被拖到我面前。

晏珩把鋒利的匕首塞到我手里。

“不要！”

我拼命掙扎，卻還是敵不過他的力氣，刀尖刺破阿暖的心口。

她嘔出一大口血，死不瞑目地瞪著我。

匕首落地，我顫著手爬向她，想要觸碰她滿是破洞的身體，卻被晏珩一腳踹開。

他冷笑一聲，“是你親手逼死的她，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

緊繃在腦中的弦一瞬間斷裂。

我握緊了手中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脖頸刺去！

2.

匕首堪堪擦過皮膚，就被晏珩眼疾手快地奪過。

黏稠的鮮血涌出，我倉皇倒地，晏珩下意識地伸出手。

就在這時，顧落一襲白衣闖了進(jìn)來。

“玉華妹妹，煥兒真的撐不住了！”

她哭得聲嘶力竭，懷里抱著雙眼緊閉的煥兒，一步一叩首地爬向我。

“縱使他從小養(yǎng)在我膝下，可他到底也是妹妹親生的孩兒，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啊！妹妹，你怎能忍心看著他去死？”

“還是說，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妹妹愛的人根本就不是陛下，多年來不肯為大祈祭舞也是因?yàn)橛浐薇菹绿幩懒四愕男纳先耍俊?/p>

聽到這話，晏珩的臉色頓時陰沉。

他一把抱過煥兒，指著他窒息發(fā)紫的臉痛斥我：“蘇玉華，你看看他如今這副模樣，你還配當(dāng)個母親嗎！”

“你要是還有一點(diǎn)良知......”

顧落也伏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鮮血從她額前汩汩流出，“玉華妹妹，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你肯救煥兒！”

看著煥兒逐漸微弱的呼吸，我的心痛得滴血。

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血，是我和晏珩之間最柔軟的記憶，我怎么可能不想救他？

可就算是這樣，我仍舊咬緊了牙關(guān)，流著淚搖頭。

“陛下，煥兒他是中毒了，我知道有一味草藥，我可以救煥兒的！”

我掙扎著起身想去院子里挖草藥，卻被顧落緊緊抓住腳。

“太醫(yī)早就說過了，煥兒無藥可醫(yī)！蘇玉華，你自己不肯救他，還要演戲耽誤煥兒的病情嗎！”

她語帶哽咽，在晏珩看不見的地方揚(yáng)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輕聲道：“蘇玉華，你真蠢！”

我驀然睜大眼睛，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顧落抓緊了手放在她腰間。

“玉華妹妹，你為何要害我！”

我慌忙收回手，眼睜睜看著她像一張單薄的白紙一般，往石階下滾落。

顧落一襲白衣都被鮮血染紅，而我的煥兒從她懷中跌落，重重摔下石階。

“煥兒！”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沖上前將煥兒摔得四分五裂的身體抱起。

可是太晚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疼，就在我手里斷了氣。

我麻木地抱緊他，淚水從眼角滑落。

“煥兒，不怕，娘親帶你回家。”

一陣鉆心的痛，讓我連站都站不住，半跪半爬地抱著煥兒，想要將他埋葬在院子里的梨樹下。

一旁，晏珩心疼地扶起顧落，眼中最后一絲柔情也被陰郁取代。

他氣得渾身顫抖：“來人，給朕把這個瘋女人脫光了扔到摘星樓上！”

“她一日不肯舞，就一日不準(zhǔn)放她下來！”

我渾身的血都冷了，呆呆地看著晏珩抱著顧落離開的背影。

3.

再次睜開眼睛，我不著寸縷地跪在摘星樓上。

見我醒來，晏珩扔下裝滿辣椒水的木桶，狠狠地踹了我一腳：

“要不是你不肯祭舞，大祈怎么會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他按著我的脖頸逼我往下看。

摘星樓下，一片熊熊大火，數(shù)不清的災(zāi)民在哭喊哀嚎。

看到我，他們像是發(fā)了瘋一般地躁動起來，大喊著沖到摘星樓下跪拜。

“求娘娘祭舞請神，救救大祈的百姓吧！”

“蘇家女子滿門忠烈，娘娘為何不能像蘇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那般，為天下百姓獻(xiàn)上一舞呢？”

“蘇玉華！你枉為蘇家女，你不得好死！”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可身邊的人卻一次次掰開我的手。

晏珩捏緊了我的手，顫著聲問道：“阿華，朕問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有沒有苦衷？”

我的心猛地一顫。

身為蘇家最小的女兒，在我之后，蘇家滿門再也沒有生出一個女兒，也就沒有了能祭舞的人。

我背負(fù)著匡扶大祈的命運(yùn)而生，是大祈這個瀕死的朝代唯一的希望。

我與晏珩青梅竹馬，我的第一套霓裳舞衣是他遍尋天下珍寶所做。

我的掐絲珍珠鞋是他戰(zhàn)平渤海國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

大婚之日，我更是跪在先帝病榻前許諾，一定會為大祈請來戰(zhàn)神，護(hù)佑晏珩戰(zhàn)無不勝，名垂青史。

可是這一切，在我及笄禮之后，全都成了泡影。

僅僅因?yàn)殒九櫬洳恍⌒膶⑽彝葡抡菢牵姨K醒后便性情大變，剪碎舞衣、自斷腳筋，發(fā)誓從此再也不跳舞。

起初晏珩滿心愧疚，他為我尋來更好的舞衣，跪在我門前求我原諒。

可不管他怎么做，求饒、發(fā)瘋、折磨，都只能換來我的沉默。

一年前，西北大破，蠻人仗著一支無往不利的“鬼兵”踏平燕云十六州。

晏珩拿著玉璽逼我跳舞，我卻當(dāng)場砸碎了他的玉璽。

而后他御駕親征，險些戰(zhàn)死沙場。

歸來以后，他便將我貶棄，將顧落封為皇后，日日夜夜椒房獨(dú)寵。

甚至我九死一生誕下的孩兒，也被晏珩抱去給顧落撫養(yǎng)。

而現(xiàn)在，他問我究竟有沒有苦衷？

我死死地咬住唇瓣，鮮血染紅唇齒。

“晏珩，你殺了我吧。我沒有苦衷，我只是，再也不能跳舞了…”

說出這句話，我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像一只死魚一般癱軟在地。

“殺了你？蘇玉華，你根本就不配去死！”

“朕要讓你好好睜大眼睛看著，看著朕是怎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折磨你的。

晏珩氣得青筋暴起，眼中的祈求盡數(shù)被殘暴代替。

一股巨大的不安涌上心頭，我想要逃離，卻被他抓緊了頭發(fā)往外拖行。

額頭撞到了尖利的石子，分不清臉上的究竟是淚水還是血水。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晏珩才松開手。

血水混著泥沙，堵住了我的眼睛。

我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感受到腐爛腥臭的味道充盈在四周。

“晏珩…這是哪里？”

晏珩冷笑一聲，聲音像是來自地獄。

“這是難民堆??！蘇玉華，是你負(fù)了我大祈的子民，如今就用自己來償還吧！”

4.

我顫抖著轉(zhuǎn)身要跑，卻被粘膩的手抓住了手腳。

“她就是蘇玉華？”

一個童稚的聲音響起，頓時驚醒了所有人。

“就是這個妖女、賤人！她身為蘇家女，卻不肯像她的姐姐那樣為我大祈獻(xiàn)舞，才害得我們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蘇玉華，你害得爺家破人亡，今天我們就是把你煮了吃了也算血債血償！”

情緒激動的難民們拉住我的手腳，有人奮力撕扯下我的衣服，有人張著腥臭的嘴靠近我的唇。

我嚇得流淚，可被束縛住的雙手根本抵抗不了。

“晏珩，你在哪里…”

“晏珩！”

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劇烈，我感受到手腕處一陣敲骨挖髓的疼，瘋狂地喊著晏珩的名字。

從前，哪怕有人動了我一根頭發(fā)都會從邊關(guān)趕回來替我作主的晏珩…

如今卻是他親手把我送進(jìn)地獄。

我的瞳孔漸漸渙散，下體處被撕裂的痛感仿佛也在一瞬間消失了。

和錐心之痛相比起來，身上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經(jīng)過了整整一夜，我渾身上下連一塊好肉都沒有剩下。

再睜眼時，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四周都是昏暗，兩個熟悉的身影跪在我面前，輕聲喚著我的名字。

“阿姐！”

我猛地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沖向兩個姐姐。

她們渾身都被鐵鏈捆綁住，兩雙眼睛也成了不停流血的血洞，正在凄厲地哭喊。

可我的腳腕被長針刺穿，一動便是鉆心的疼痛。

我茫然地回過頭，撞進(jìn)晏珩眼中深不見底的陰郁。

我顫著聲問：“晏珩，我阿姐怎么會在這里？她們不是隱居了嗎，你把她們怎么了！”

晏珩冷冷一笑，舉起血淋淋的長針。

“蠻人的鬼兵已經(jīng)到了都城下，大祈就要亡國了。蘇玉華，你再不肯跳舞，我就讓你姐姐們替你跳。”

“只不過，她們?nèi)缃耠p眼俱盲，若是一時不慎摔下摘星樓，恐怕…”

5.

我劇烈的咳嗽起來，胸腔被恐懼和血腥的味道堵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晏珩，她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你不能…”

“不能？”晏珩憤怒地打斷了我，“大祈的百姓難道就不是活生生的人命？朕的煥兒難道就不是嗎？”

他冷著臉捏緊貫穿我骨頭的長針，毫不猶豫地攪動起來。

我痛得痙攣，沾滿血的雙手不停地爬向阿姐。

可還是晚了一步。

阿姐們向著我柔柔一笑，“阿華，記著姐姐們的話。不管發(fā)生什么，你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能再跳舞了。”

下一刻，她們決然地咬破舌頭，雙雙死在我眼前。

我渾身的血液在片刻間凝滯。

阿姐們死了，可晏珩痛恨她們死前勸說我不要跳舞，命人當(dāng)著我的面將她們挫骨揚(yáng)灰。

五臟六腑像是都被人打碎，我不知道自己的苦苦堅(jiān)持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發(fā)瘋般地大喊大叫，不得不用額頭撞擊地面才能換來片刻的安寧。

“阿姐，對不起！”

“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了你們，都是我！”

到最后，甚至連阿姐們的骨灰，都在我眼前喂了狗。

我跪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將她們的骨灰攏起，忍著腳腕上的劇痛，一步步向前走去。

見到我肯起身，顧落雙眼放光，圍觀的侍衛(wèi)們也像是看到救星一般。

“陛下，臣妾早就說過，她說什么腳筋斷了，就是不肯祭舞的借口罷了！”

“像蘇玉華這樣惜命的人，怎么可能舍得斷了自己的腳筋呢。她這么多年不肯跳舞，想來也是爭寵斗艷的手段吧？”

晏珩也是一臉喜色，他推開顧落，徑直拉起我的手，深情款款道：

“阿華，朕就知道你還是舍不得看著朕國破家亡的?！?/p>

“蠻人的士兵馬上就要打進(jìn)來了，你今夜祭舞還來得及！”

“這一次，朕有戰(zhàn)神之力，一定能將蠻人殺個干凈，讓天下人看看我大祈的威風(fēng)！”

他的雙手沾滿了我和阿姐的鮮血，卻還能面不改色地對著我說出情話。

“阿華，你不要怪朕。若是大祈亡了，你姐姐們也活不了的。如今用她們兩條命換你回心轉(zhuǎn)意，不是美事一樁嗎？”

“你放心，待你完成祭舞。朕自然會厚葬她們，封她們?yōu)樽o(hù)國神女，如何？”

心頭像是碎裂開，涌進(jìn)來無窮無盡的酸澀。

原來我阿姐的命，對于他來說，不過是為了大業(yè)無關(guān)緊要的犧牲而已。

我彎唇一笑，咽下喉間的惡心，將手柔柔地放在他手上。

“陛下，為臣妾準(zhǔn)備一件舞衣吧?！?/p>

晏珩眼眸一亮，轉(zhuǎn)身就去讓人準(zhǔn)備。

我同意祭舞，唯一的要求便是要顧落作為祭祀的使者守在一邊。

顧落臉色一白：“陛下，臣妾乃是一國之母，怎么能…”

晏珩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能為大祈做事是你的榮幸。至于皇后之位，那只是朕和華兒賭氣而已?！?/p>

“在我心里從頭到尾都只有華兒一個皇后，待她祭舞完成便是封后大典?！?/p>

6.

我再一次站上了摘星樓，穿著那件晏珩親自為我制成的舞衣。

無數(shù)的記憶從我眼前劃過，最后定格在姐姐們臨死前流著血淚的臉。

我踮起腳尖，隨著舞步輕旋腰間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

漸漸地，摘星樓頂積聚起成片的烏云，電閃雷鳴。

我的腳尖滲出鮮血，血跡在地上畫成紋樣復(fù)雜的陣法。

我雙眼緊閉，心中是噴薄而出的憤怒和痛苦。

“九天神佛，賜我神力，以我血軀，奉為趨使！生靈涂炭，帝王無德，請旱魃娘娘下凡，屠盡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