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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強光無影燈下,書口的每一條崩裂的縫隙、函套撕裂處翻卷的毛邊、內(nèi)襯破損的綾面都清晰得刺目,如同這部古籍無聲的控訴。
“陳伯,麻煩把衍之留下的那套專門用于古籍修復的‘固紙膠’和‘金粟箋’配方筆記,還有他珍藏的那幾盒礦物顏料和極細的金線找來。
另外,他常用的那套修復刀具里最小號的‘柳葉刀’和‘馬蹄刀’也拿來?!?/p>
“是?!标惒杆俣鵁o聲地取來一個古樸的紫檀木提盒。
打開,里面分門別類存放著林晚意要求的物品,每一件都透著經(jīng)年累月的專業(yè)氣息。
林晚意深吸一口氣,翻開顧衍之親筆記錄的古籍修復筆記。
熟悉的剛勁字跡躍然紙上,詳細記載著針對不同朝代紙張?zhí)匦?、不同破損情況的修復秘方與獨特手法,甚至包含了他對古籍“氣韻”修復的獨特見解——“補紙如補心,需順其肌理,合其神韻”。
她的指尖拂過那些凝練的字句,仿佛能觸摸到亡夫伏案鉆研時專注的側(cè)影和指尖的溫度。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摒除雜念。
母親的傳承,亡夫的技藝,還有她必須守護住這份真相和尊嚴的決心,此刻盡付于此。
她動手了。
過程極其緩慢、精細,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虔誠專注。
先用特制的馬蹄刀極其小心地清理書函撕裂口翻卷的毛糙纖維,再用柳葉刀一點一點修整內(nèi)襯暗花綾的破損邊緣。
接著,調(diào)制出散發(fā)著淡淡草木清氣的固紙膠,用最細的狼毫筆尖,蘸取微量,沿著書口崩裂處極其精準地涂抹、滲透,再輕柔地將松散的內(nèi)頁一頁頁歸位、壓實。
對于撕裂最嚴重的一處書口,她甚至動用了薄如蟬翼的金粟箋(一種極其珍貴的宋代補紙)裁成細條,用稀釋的固紙膠貼合在裂縫背面加固。
光線隨著窗外雨勢漸小而傾斜,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
她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只有手腕和指尖在極小幅度地、穩(wěn)定地動作著。
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沿著蒼白的臉頰緩緩滑落,在下頜處凝成一滴,最終無聲地滴落在工作臺雪白的吸墨紙上,暈開一點深色印記。
這不僅僅是在修補一部古籍,更像是在縫補一段被陰謀撕裂的歷史,一顆被至親疏離刺傷的心。
她沒有注意到,門外走廊的陰影里,那個冷硬的少年不知何時去而復返。
顧硯辭站在暗處,隔著修復室門上的磨砂玻璃,只能看到一個朦朧而專注的側(cè)影輪廓。
她沒有在歇斯底里,沒有在為楚家的事焦躁不安。
只是像個最沉默的苦修士,全身心地沉浸在一項在他認知中“枯燥乏味”、“毫無實際意義”的、修復一部破書的“無用功”里。
她維持那個姿勢多久了?
三個小時?
顧硯辭無法理解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這和他記憶中那個對父親書房里這些破紙堆嗤之以鼻、只關(guān)心自己那點風花雪月情緒的母親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眩暈的反差。
一種陌生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困惑悄然取代了部分冰冷的憤怒和猜疑。
她在做什么?
是真的突然對這些東西產(chǎn)生了興趣?
還是......這看似無用的專注,是另一種形式的偽裝或逃避?
亦或是......她真的擁有自己從未了解過的另一面?
當他看到林晚意因為長時間的低頭固定姿勢,頸部線條繃緊到極致,肩膀似乎因疲勞而難以察覺地微顫了一下。
觸動。
他抿緊薄唇,喉結(jié)幾不可查地滑動了一下,終究沒有出聲打擾,也未曾驚動那片令人窒息的專注。
天色漸晚,雨徹底停了,留下一個濕漉漉、空氣清冽的黃昏。
主宅里華燈初上,暈染開一片暖黃的光暈,卻似乎被巨大的沉寂所包裹,驅(qū)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無言沉重,如同修復室里無聲流淌的光陰。
林晚意終于緩緩地、極其小心地放下了手中那柄細若牛毛的柳葉刀,長舒一口氣。
在她指腹之下,那部歷經(jīng)磨難的《漱玉詞輯注》真本,連同其楠木書函,已然煥發(fā)新生。
“少夫人......這功夫......”
陳伯凝神看著恢復完整的古籍,眼中是徹底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敬佩。
他跟隨顧衍之多年,見過顧先生修復古籍的精妙絕倫,但那多是基于常年浸淫的熟稔。
林晚意此刻展現(xiàn)出的手法,尤其是對書口崩裂處采用“金粟箋鑲襯”這種只在古籍修復孤本秘卷中才得見記載的超高技法并賦予其“隱于形”的境界,不僅完美傳承了顧先生的技藝精髓,甚至在“藏拙”一道上更顯爐火純青。
這絕非一朝一夕所能練就!
少夫人究竟何時、如何習得了這等幾乎失傳的絕技?
這巨大的謎團讓陳伯心緒翻涌,遠超眼前古籍復原帶來的喜悅。
林晚意疲憊地抬手,用力揉搓著仿佛灌了鉛般酸痛僵硬的后頸,手腕更因長時間保持極其精細穩(wěn)定的動作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她修長卻冰涼的手指此刻泛著用力過度的蒼白。
她看著修復一新的古籍,眼神在燈下柔和了一瞬。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承載著母親晚香堂的印記,承載著亡夫未盡的心血,也承載著她昨夜絕地反擊的真相和尊嚴。
“陳伯,那面碎掉的銅鏡呢?”
“在這里。”
陳伯連忙遞上一個鋪著黑色絨布的托盤。
里面是大大小小十幾片,閃爍著冷硬的幽光。
林晚意取過最大的一片,用絲絨布小心地包纏住不規(guī)則的邊角部分,只留下相對平整的主體。
“把這塊鏡片,用禮盒裝好。”
“是。”
恰在此時,管家略帶猶豫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少夫人,楚家......派人送東西來了?!?/p>
來人是楚薇薇父親楚正宏的一名私人助理。
他帶來了一只小巧卻異常精美的紫檀木盒。
“顧少夫人,”助理態(tài)度恭謹,無可挑剔,但眼神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高傲,“昨日之事,純粹是一場誤會。楚董深感抱歉,特意命我送上禮物一份,聊表歉意?!?/p>
他打開紫檀盒,里面墊著明黃的絲綢,上面放著一只小巧玲瓏、包漿油潤的明代紫砂松鼠葡萄壺,旁邊還附有一張燙金的名帖。
楚家這是在用一件價值不菲的“小雅玩”暗示和解與實力,同時也在試探林晚意的胃口和底線。
林晚意平靜地看著那只把玩件,神色未變,甚至沒有伸手去接。
她示意管家收下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