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的門開了。

掌印太監(jiān)王德全躬著身子，捧著一卷明黃圣旨，一步一挪地走了出來。

他滿臉的褶子擠作一團(tuán)，瞧不出是喜是憂。

剛下臺階，一道人影便攔住了去路。

“王總管?！?/p>

姬紫月的聲音清冽，帶著一股冬日的寒氣。

王德全心里咯噔一下，連忙垂首躬身：“奴婢見過公主殿下。”

他在宮里熬了幾十年，最會看人臉色。太和殿的事早就傳遍了，他知道眼前這位主子心里正窩著火。

姬紫月沒理會他的禮數(shù)，視線徑直落在他手里的圣旨上。

“狀元的官定了？”

王德全的頭埋得更低了：“回殿下，陛下乾綱獨斷，奴婢不敢妄議。”

“我問你，定了沒有？”

姬紫月語調(diào)一沉。

王德全的身子縮了一下：“定......定了。陛下口諭，狀元沈楓，授翰林院修撰，即刻上任?！?/p>

翰林院修撰。

正七品。

清貴，卻也是未來儲相的臺階。

從翰林院出來的人，將來哪個不是入閣拜相。

父皇當(dāng)真是心急。

姬紫月的手指緩緩收攏，尖銳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子。

她忽然笑了。

“王總管，父皇這會兒心情很好？”

王德全額角滲出了細(xì)汗。

“陛下......龍心大悅。”

“是么？”

姬紫月踱步上前，吐氣如蘭，聲音卻輕得像鬼魅，湊到他耳邊。

“那份策論，張閣老他們，鬧得很兇吧？”

王德全的身子瞬間僵直。

“本宮還聽說，幾位大人差點就要撞死在太和殿了?！?/p>

“殿下......這......”

“父皇是不是覺得，那些老骨頭，都是些礙事的廢物？”

姬紫月的聲音里透著一股玩味。

王德全一個字也不敢答，冷汗已經(jīng)濕了里衣。

這位公主的心思，比萬歲爺?shù)倪€難測。

御書房內(nèi)，暖香裊裊。

大周皇帝姬旻正拿著一份謄抄的策論，看得眉飛色舞。

自打從太和殿回來，他臉上的笑意就沒斷過。

“好，好?。　?/p>

他連連贊嘆，像是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寶。

“父皇。”

姬紫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姬旻抬頭，見是女兒，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月兒來了，快來看，朕越看此策，越覺字字珠璣！”

他招了招手，示意姬紫月到他身邊。

姬紫月走到御案前，卻沒去看那份策論。

“父皇，兒臣有話要說?！?/p>

“哦？”姬旻放下策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說吧，是不是也覺得此策石破天驚？”

“策是好策。”

姬紫月開口，語氣卻聽不出波瀾。

“只是，推行此策的人，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姬旻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你指什么？”

“父皇今日在太和殿，為保沈楓，駁了滿朝文武的臉面?！?/p>

姬紫月直視著自己的父親。

“您是天子，金口玉言?？赡切┐蟪寄兀恳詮埻⒂駷槭椎那辶?，會善罷甘休？”

姬旻的眉頭皺了起來。

“一群腐儒，朕還不放在眼里。”

“父皇可以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可沈楓呢？”

姬紫月步步緊逼。

“您將他丟進(jìn)翰林院，天下文人扎堆的地方。他一個破格的狀元進(jìn)去之后，是什么下場？”

“是被同僚排擠死，還是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父皇是想讓他施展抱負(fù)，還是想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一連串的質(zhì)問，像針一樣，扎在姬旻心頭。

他臉上的喜色蕩然無存，只剩一片陰沉。

他不得不承認(rèn)，女兒說得沒錯。他方才只顧著得了人才的歡喜，卻忽略了朝堂上盤根錯節(jié)的阻力。

“那依你之見，當(dāng)如何？”姬旻沉聲問。

“寶劍鋒從磨礪出?！?/p>

姬紫月緩緩道。

“他現(xiàn)在太利，需要的是磨刀石，而不是直接拿去砍最硬的骨頭。”

“父皇不如先將他藏于人后，讓他先看懂官場，也讓朝堂上的風(fēng)浪，先平息一陣?！?/p>

姬旻沉默了。

他靠在龍椅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御案。

御書房里，只剩下這單調(diào)的敲擊聲。

許久，他才開口。

“什么位置？”

姬紫月心中一松，知道事成了。

“工部虞衡司，主事?！?/p>

虞衡司，管的是度量衡、山林川澤和百工器物。

說白了，就是管尺子、秤砣、木匠活的。

六部里，工部最是務(wù)實，也最沒油水，最沒前途。

下面的各個司，更是清水衙門里的冷板凳。

把一個新科狀元，扔到那種地方去？

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胡鬧！”

姬旻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堂堂狀元郎，你讓他去管秤砣木尺？”

“你這是在羞辱他，也是在羞辱朕！”

天子之怒，讓整個御書房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姬紫月卻面不改色。

“父皇息怒。”

她躬身一禮，不卑不亢。

“兒臣并非羞辱他，而是在保他?！?/p>

“虞衡司雖是冷衙門，卻能接觸國計民生之本。度量衡，關(guān)乎天下稅賦；山澤利，關(guān)乎國庫盈虧；百工巧，關(guān)乎軍國利器。”

“這些事看似瑣碎，卻最能磨練心性?！?/p>

“讓他從最底下做起，看清我大周的血肉肌理，將來推行新政，才能有的放矢，不至于是空中樓閣。”

“再者，將他放在暗處，那些想與他作對的人，便沒了靶子。待時機(jī)一到，父皇再將他提拔起來，委以重任，到那時，誰還敢多說半個不字？”

姬旻盯著自己的女兒，眼神復(fù)雜。

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兒，不知何時，已有了如此深沉的城府和滴水不漏的手腕。

每一句話，都站在為君為國的立場，無懈可擊。

可他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你在教朕做事？”姬旻的聲音冷了下來。

“兒臣不敢。”

姬紫月跪了下去。

“兒臣只是心疼父皇，不愿您為國事操勞，還要為宵小之輩煩心?！?/p>

“兒臣也只是愛惜人才，不愿看一顆將星，尚未升起，便已隕落。”

她的話說得情真意切，姿態(tài)放得極低。

姬旻看著跪在眼前的女兒，心里的火氣，漸漸化為一股無力感。

他坐回龍椅，長長地嘆了口氣。

“罷了?！?/p>

“就依你?！?/p>

“讓他去工部虞衡司，任主事。不過，朕只給他半年。”

“半年之后，朕要用他！”

“謝父皇！”

姬紫月叩首，在她額頭觸及冰冷地面的瞬間，唇邊終于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

沈楓。

本宮為你鋪的路，你可還喜歡？

狀元袍還沒捂熱，就要去管一堆破銅爛鐵。

我倒要看看，你這條過江猛龍，到了這淺灘里，還能翻起什么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