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雪妹妹，又有稀奇事兒了，快下去看看。」

晚秋姐嗤笑著跑進(jìn)我的房間。

彼時，我正在數(shù)大洋。

記得她上回說的稀奇事兒，是兩條狗為了爭路邊的死人肉吃，撕咬起來了，最后兩敗俱傷，誰也沒吃上。

我無奈笑笑：「那這回是貓打起來了？」

晚秋姐搖頭，急切地拽我出去：「是媽媽說，有個傻姑娘自愿跑過來，叫咱們下去掌掌眼?！?/p>

自愿？

我趕緊放好存錢罐，跟著晚秋姐下了樓。

見到那姑娘的時候，她正在跟媽媽談條件。

「我先說好，我雖然是自愿來的，但我賣藝不賣身?！?/p>

「而且，我還要當(dāng)頭牌?！?/p>

她雙手叉腰，狂妄得很。

姐妹們都笑得花枝亂顫，我也愣住了。

媽媽猛地拍桌，怒斥道：「不許笑，都閉嘴！」

我本能地顫抖了幾下，跟姐妹們一同低下頭。

媽媽當(dāng)初調(diào)教我們的時候，一邊用烙鐵燙，一邊用嗓子吼，面目可怖，所以如今，我們只要聽到她罵人，就會下意識害怕。

「你想當(dāng)頭牌？」

媽媽皺著眉，上下打量她，吐了口煙霧后，忽然搖搖頭。

倒是瞧著她的模樣時，眼里又放出了光亮。

此時，二當(dāng)家吳良湊過去小聲說：「只要長得漂亮，其他都可以調(diào)教，保管馴得服服帖帖?！?/p>

「唔，有理?！?/p>

媽媽答應(yīng)下來，然后樂呵呵地去拿賣身契了。

我見那傻姑娘還沾沾自喜的，內(nèi)心實在著急，便拜托晚秋姐把吳良支走。

然后，我和幾個姐妹都偷偷去勸她。

「妹妹，你與我們不同，我們大多是被爹媽賣到這里的，你既沒人逼迫，怎么要走這條路呢？」

「是啊，這臟地方，咋可能賣藝不賣身？媽媽那是騙你呢?！?/p>

「你是不是沒錢了？這樣吧，我們給你湊一筆路費，你回家去吧，好不好？」

我們好言相勸，那姑娘仍舊執(zhí)迷不悟。

「你們都不懂民國的浪漫，我可是從21世紀(jì)來的，才不會信你們的鬼話呢。」

「你們叫我走，其實是嫉妒我吧？」

她嫌棄地甩開我的手，冷哼道：「特別是你啊，梅初雪，你是怕我當(dāng)了頭牌，顧少帥就看不上你了，到時候他娶的姨太太就是我了，對吧？」

我有點懵。

顧霖彥的確是我們這兒的?？?，尤其愛買我的夜。

他說，我有純情女學(xué)生的外皮，又有勾欄女子的媚骨，他很感興趣，但也僅僅是尋歡作樂。

近來刺客鬧得兇，他心情不好，也的確提過想多娶一房姨太太來開心開心。

可他家中的妻妾，出身最低的也是從前大清的格格，哪里會娶我們？

莫說是他，所有來這里的男人都沒有一個是真心的，連給我們贖身，他們都嫌臟。

這些自知之明，我們可都有。

所以姐妹們都是自己偷偷攢錢，等著哪天能把自己贖出去，可這傻姑娘竟然......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我想再勸勸，媽媽卻恰好來了，我們只好趕緊散開。

「姑娘，來打個手印吧?！?/p>

她笑瞇瞇的，宛如慈母。

那姑娘接過契約，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幾遍，竟得意地笑了。

「你還說她騙我，這白紙黑字不都寫著賣藝不賣身嗎？」

她當(dāng)著媽媽和吳良的面，又大聲又不屑地對我說：「你想哄我走？我可沒那么傻！」

話落，所有姐妹都瞪大雙眼，卻屏息斂聲。

媽媽的臉色瞬間垮下來，那張混著眼睛、鼻子和嘴的面容在我眼里已經(jīng)變得扭曲了。

當(dāng)夜，我被她用幾十根針扎到痛暈過去。

慘叫聲飄出暗無天地的獸籠，又飄回來。

2

「一個千人騎萬人唾的臟東西，也想當(dāng)活菩薩？」

媽媽呸了一聲，丟下鮮血淋漓的針，摔門而去。

我躺在血泊中，艱難蠕動著，眼里滿是猩紅。

恍然間，我在回憶里看見一盞紅燈籠，貼著大大的福字。

那是前年春節(jié)時，我爹給我買的。

那時，他還很疼我，甚至供我上學(xué)，讓我和那些富家子弟一塊兒念書。

同學(xué)們看我窮，都瞧不起我，但我從不埋怨我爹。

我知道的，我娘死得早，他是靠著一間雜貨鋪，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

他很愛我。

可這份愛是從什么時候消失的呢？

是從他走進(jìn)那個暗無天日的房間開始的。

點火后，燃起的白霧一點一點地隨風(fēng)散去，也帶走了他僅剩的那點人性。

我簡直恨透了那塊黑漆漆的東西！

臟了人的手，也蒙蔽了人的眼和心。

我爹賣我的時候還捧著它，跪求媽媽說：「您瞧我這閨女多水靈啊，還讀過書呢，能不能多給點？」

他那時已經(jīng)把雜貨鋪賣了，后來又將我和家里最后那頭豬一起賣了。

那豬，賣了五塊大洋。

我，賣了四塊大洋......

夜里的風(fēng)真冷啊，襲過我血肉模糊的傷口。

好疼。

「妹妹，你沒事吧？」

趁看門的打手睡了，晚秋姐偷偷來看我，拿著藥和饅頭。

「這是我從廚房偷來的，快吃吧，我?guī)湍悴了??！?/p>

「謝、謝謝晚秋姐?！?/p>

我哽咽著吃下涼涼的饅頭，心卻是暖的。

晚秋姐是我遇到的第二個好人。

第一個是教過我的陸先生。

他從來沒有因為貧窮而看不起我，還教我要愛國、男女平等、民主與科學(xué)......

可惜啊，在我被賣到這里之前，他就辭職了，自此杳無音信。

但我還記得他教我的人格和自尊。

所以，我剛被賣到這里時，也是會反抗的，一找到機(jī)會就跑，可每次都會被媽媽抓回來。

她拿針扎我，用烙鐵燙我，拿火筷子抽我......

我徹底折服的那次，是她直接將我釘入棺材，要活埋我，好在有晚秋姐和其他姐妹們合力將我救出來。

其實，釘子刺穿的何止是棺材？

還有我的骨氣，和陸先生對我的期盼。

后來，她們就像親姐姐似地照顧我，勸我活著。

晚秋姐還說，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這個世道總會變好的。

她比我還要樂觀，實際上，她自己卻比我可憐多了。

晚秋姐是在懷有身孕的那年，被丈夫賣到這里來的。

肚子四個月大的時候被迫接客。

只因為那個客人有特殊癖好，就喜歡有身孕的婦人。

最后胎死腹中，她也差點死在床上。

被救回來時，她認(rèn)命了。

也勸我認(rèn)命。

我無奈妥協(xié)后，以前的同學(xué)更瞧不起我了，說我自甘墮落。

可我不是生來苦命的，也不是自己愿意下賤的，但凡有點辦法，誰愿意以色侍人？

但說來也是好笑。

那些唾棄我的男同學(xué)，倒是這里的?？汀?/p>

「對了，妹妹，錦繡那姑娘已經(jīng)被媽媽帶去培訓(xùn)了，你也不必再白費心機(jī)勸她了?！?/p>

晚秋姐用帕子擦著我額頭上的汗。

她心疼地勸我：「她跟我們不一樣，她乖巧得很，還求著琴師多教她幾首哄男人的曲兒呢，媽媽當(dāng)她是寶貝，一下都沒打過她。」

我悲哀地笑了。

微微的顫動卻不小心扯動傷口，又是一陣刺痛。

「錦繡......多好的名字啊?！?/p>

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晚秋姐感慨道：「莫管她了，日后，她會后悔的。」

3

我傷還沒好，又來著月事，媽媽卻逼我開始接客。

晚秋姐和其他姐妹們都跪著求她，個個都說愿意替我。

「好啊你們，一個個想造反了是吧？」

媽媽氣得讓吳良拿鞭子來，將姐妹們吊起來打。

我忍著痛，想從床上爬起來，卻不小心摔下來。

「啊！」

「媽媽，不要打......求求你，放過姐姐們。」

我一寸一寸地朝媽媽的方向爬去。

可哭聲、哀嚎聲和求饒聲全都沒讓媽媽停手。

直到我絕望地喊出那句：「我答應(yīng)」，她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叫人扒了我的衣服，只留一件內(nèi)衣，又用了惡心的古法子停了我的月事，便送到客人的床上去了。

她數(shù)銀票時還警告我：「這位可是少帥府新上任的曹副官，他指定要你，那脾氣也跟少帥差不多，你可得小心著點伺候?！?/p>

「知道了，媽媽。」

話落，我淚流滿面。

房間富麗堂皇，我也被洗得干干凈凈，身上的傷口也被媽媽用粉遮住了。

她說，發(fā)炎腐爛也沒關(guān)系，客人滿意就行。

我乖乖地等他，靜靜地等死。

過了好久，我卻聽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響聲，打破了這夜的寂靜。

「砰！砰！砰！」

「?。∷廊肆?！」

「曹副官，曹副官！」

門外那刺耳的尖叫聲幾乎要穿破我的耳朵，混雜著腳步聲。

難不成，有人在這搞暗殺？

我近來也聽說，那些刺客鬧到了這里來，不會這么巧吧？

我心下惶恐，掙扎著爬起來，正想找個地方藏身——

「啪！」

窗戶忽然被打開，有個少年跳了進(jìn)來。

他痛苦地捂著手臂，血從指縫間流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毯上。

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卻向我投來哀求的目光。

「可以救救我嗎？」

眉目間，竟有幾分似我的故人。

4

「嘭嘭嘭！」

「開門！奉命搜查！」

男人粗獷的嗓音，夾雜著急促而雜亂的敲門聲。

我的心也隨之一震一震的。

怎么辦？

「別抖。」

藏在被褥里的少年發(fā)出清冷的聲音。

「瞞不住的話，就把我交出去，說是我脅迫你的?！?/p>

陸惜年還是那么鎮(zhèn)定。

明明是學(xué)校里最年輕的國文先生，可無論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他都處變不驚。

那幾年，他手舉旗幟，振臂高呼，堅定地和學(xué)生們站在一起。

我叫他時，他回眸一笑，仿佛把陽光披到了身上。

那樣子實在好看。

「嘭！」

門最終還是被踹開了。

烏泱泱一群人闖進(jìn)來。

「啊！」

我確實也是被嚇到了，驚叫著縮進(jìn)被窩，只露出一雙惶恐的眼睛。

「給我搜！」

他們都當(dāng)我不存在，將房間翻得亂七八糟，刺刀狠狠扎入衣柜。

我無意中瞥了眼地毯。

已經(jīng)處理過了，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吧？

「報告，沒有?！?/p>

「走。」

我正要松口氣，忽然——

「誰說可以走了？」

門外傳來顧霖彥那冰冷的聲音。

明明和陸惜年差不多大，那雙眼睛卻和陸惜年的截然不同。

像被鮮血浸染過，充滿殺氣。

牽著惡犬進(jìn)來時，圍觀的姐妹慌亂四散。

誰不知道顧霖彥養(yǎng)的那條狗是飲人血、吃人肉的？

對血腥味最是敏感。

「曹副官是在這附近被暗殺的，更要仔細(xì)搜查！」

他厲聲呵斥，手下都不敢再吭聲。

「汪！」

惡犬猛地?fù)溥M(jìn)來，激動地撕咬著地毯的某處。

該死！那不是陸惜年剛才滴血的地方嗎？

完了完了！

突然，被褥輕輕動了動，陸惜年似乎想出來。

我下意識揪緊被子，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故作嬌嗔：「顧、顧少帥，您別嚇唬人家，人家最怕狗了~」

顧霖彥卻陰冷一笑：「阿雪，你很漂亮，但美人計不該在這個時候用。」

他緩緩走向我時，也取下了手上的黑皮手套。

「給我老實交代，否則——」

猛地，他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眼神陰鷙。

「我割了你的舌頭喂狗，把你送到最黑的窯子里！」

「不要！」

我害怕到顫抖，委屈的眼淚簌簌落下。

「少帥，我、我今日身子不方便，那血是......」

我支支吾吾，裝作難以啟齒，余光悄悄瞥向門外。

晚秋姐恰好在那。

一個眼神，她便讀懂我，立刻進(jìn)來給我解圍。

「哎喲，少帥，初雪妹妹今天確實是身子不舒服，本來也是不能接客的，可誰讓曹副官是您的人呢？」

「您的面子肯定得給呀，所以媽媽臨時用古法子停了月事，誰知道曹副官卻——」

她戛然而止，恰到好處地嘆了口氣，其他姐妹也附和著。

顧霖彥凝眉：「真的？」

「初、初雪只是個風(fēng)塵女子，怎么敢騙少帥您呢？」

我難受到咳嗽，卻拼命擠出笑容。

他盯著我看了良久都不肯松手，手勁越來越大，我差點呼吸不上來。

晚秋姐急了，替我求情。

「少帥，您別為難妹妹啊，咱媽媽跟馮大帥還有點交情呢，您——」

恰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砰砰砰的巨響。

緊接著，伴隨著尖叫聲，外面有人喊道：「少帥，發(fā)現(xiàn)刺客！」

「追！」

顧霖彥瞬間松開我，沖了出去。

他的手下和狗也紛紛追了出去。

待所有人走后，我才徹底放松下來，長舒一口氣。

「出來吧。」

「對、對不起，連累了你?！?/p>

陸惜年似乎是不忍看我的胴體，即使手臂上還有傷，也撐著拿外套給我披上。

那扣子，他甚至一粒一粒地給我扣好。

我心下微動。

「陸先生......」

「嗯?！?/p>

陸惜年一抬頭，恰好與我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好明亮，有堅韌的光。

我不知道那光源自何處，然而在某一刻，也照亮了我。

我漸漸感覺到，那外套包裹著身體的溫暖。

「先生，你曾教過我，人活著要有尊嚴(yán)，可我現(xiàn)在這樣——」

我試探性地問著，卻忍不住哽咽。

「陸先生，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梅初雪，我們是平等的。」

陸惜年答得很干脆。

「我不知道我離開學(xué)校以后，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是......」

他頓了一下，染著血卻修長的手拂過我鬢邊的散發(fā)，小心挽到耳后。

而越矩的動作，卻是半分也沒有。

連指尖都不敢碰到我的臉。

「阿雪，沒有人是自愿苦命的，你不卑賤，只是生不逢時，沒有遇到一個更好的世道?！?/p>

我在他眼里看見淚光，看見真摯，忍不住笑了。

發(fā)自真心的那種。

「能聽到先生這番話，我此生無憾了。」

我熱淚盈眶，卻笑著推他到窗邊：「快走吧，剛才那動靜，應(yīng)該是你朋友鬧出來的，他們來救你了，別讓他們久等?！?/p>

我不知道陸先生在做的事情有沒有意義，但......

陸先生是好人，我要幫他。

臨走前，他卻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鬼使神差地問了句：

「給你贖身，要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