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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暮色四合,青塘寨籠罩在一片詭異的靜謐中。凌泉蹲在溪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墨斗上那個帶著"西北軍械司監(jiān)制"字樣的齒輪。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某個被刻意掩埋的秘密。溪水在腳下潺潺流過,倒映著天邊最后一抹殘陽,將水面染成了血色。
"哥!"凌云的聲音突然從背后炸響,驚飛了蘆葦叢中的幾只水鳥。"白芷姐說周扒皮往鹽場去了!"
凌泉猛地站起身,溪水里的倒影頓時碎成一片。白芷站在凌云身后,辮子上新?lián)Q的紅頭繩在暮色中格外扎眼,像一簇跳動的火苗。她手里攥著那張箭書,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
"鹽場..."凌泉嗓子發(fā)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趙班頭不會放過她。"這句話說出口,他自己都聽出了聲音里的顫抖。
白芷突然從藥箱里掏出個布包,粗布上還沾著些褐色的藥漬。"蜈蚣草,解毒的。"她頓了頓,眼神飄向遠處,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我爹...就是死在那個鹵池里。"
晚風拂過,帶來遠處鹽場特有的咸腥氣味。凌泉看著白芷側臉上那道若隱若現的陰影,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堅強的姑娘,心里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痛。溪水嘩嘩地流,三個人站在暮色里,像三棵倔強的蘆葦,在風中微微搖晃卻不肯倒下。
凌泉從懷里掏出那本《武經總要》殘卷,書頁已經有些泛黃卷邊。"白芷,你能幫我收著這個嗎?"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書頁翻動間,一張泛黃的圖紙飄落在地。白芷彎腰去撿,突然"咦"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訝:"這是...鹵池的構造圖?"
凌泉湊過去一看,頓時覺得頭皮發(fā)麻——父親竟在兵書夾層里藏了解州鹽池的詳細圖紙!圖紙上每處暗渠、閘口都標得清清楚楚,筆跡工整得近乎刻板。角落還畫著個精巧的水車圖樣,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尺寸和用料。
"你爹..."白芷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到底是什么人?"
這個問題像一把鈍刀,狠狠扎在凌泉心上。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就在這時,寨子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三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拔腿就往回跑。
剛繞過祠堂,沖天的火光就刺痛了眼睛——紡織作坊燒起來了!熊熊烈火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橘紅色,濃煙翻滾著升騰而起,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燃燒的焦糊味和桐油刺鼻的氣息。
"我的紡車!"凌云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聲音里帶著哭腔。他下意識就要往前沖,被凌泉一把拽住。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茅草屋頂,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時不時有燃燒的茅草被熱浪掀起,像火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十幾個穿褐色短打的漢子舉著火把,正把一桶桶桐油往火場里潑。領頭的腰間系著條醒目的紅腰帶——是棉紡行會的趙老六!他那張布滿橫肉的臉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住手!"凌泉怒吼一聲,聲音卻被淹沒在火場的嘈雜中。他剛要沖上去,白芷突然死死拽住他的手腕。
"找死??!"她的指甲幾乎掐進凌泉的肉里,"那是行會的打手!個個都是亡命徒!"
火勢越來越大,熱浪撲面而來,烤得人臉皮發(fā)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凌泉的眼睛被煙熏得直流淚,卻死死盯著火場不放。突然,他掙脫白芷的手,扭頭就往溪邊跑。
"哥!"凌云愣了一下,立刻跟上,"你干嘛去?"
"硝石!"凌泉頭也不回地喊道,"上次做冰鑒剩下的!"
溪邊的石縫里藏著一個陶罐,凌泉一把掏出來,罐子里的硝石結著白霜,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他脫下外衣浸透溪水,把硝石裹在里面,撒腿就往火場沖。
"瘋了!"白芷急得直跺腳,卻也跟著往前跑,藥箱在她腰間劇烈地晃動著。
火場外圍,趙老六正帶著人清點"戰(zhàn)果",臉上帶著殘忍的滿足。突然,他瞇起眼睛,看見個瘋子抱著團濕布沖過來,還以為是要拼命的。誰知那人一個急轉彎,竟直奔火場側面的小棚子——那是存放紡機核心部件的庫房!
"攔住他!"趙老六厲喝一聲,聲音像砂紙摩擦般刺耳。
但已經遲了!凌泉已經撞開燃燒的棚門,熱浪裹著濃煙撲面而來,嗆得他眼前發(fā)黑。他強忍著咳嗽,瞇起被煙熏得流淚的眼睛,在濃煙中摸索著前進。熱浪烤得他皮膚發(fā)燙,汗水剛冒出來就被蒸干,在臉上留下一道道鹽漬。
他咬牙把硝石包塞進懷里,一個翻滾撲向角落的鐵箱——三十二錠紡機的核心軸承就鎖在里面!那是他和凌云花了整整三個月的心血,每一個齒輪都是他們親手打磨的。
鐵箱已經被烤得滾燙,表面泛著暗紅色的光。凌泉用濕衣裹著手,拼命去擰鎖頭。手指碰到金屬的瞬間,"嗤"的一聲冒起白煙,皮肉燒焦的臭味頓時彌漫開來。他疼得眼前發(fā)黑,卻不敢松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哥!"凌云的聲音從火場外傳來,撕心裂肺。
鎖頭終于"咔嗒"一聲彈開。凌泉掀開箱蓋,熱浪瞬間吞沒了他的呼吸——軸承還在!但高溫已經開始讓精鐵變形,表面泛著可怕的藍光。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抓起硝石包狠狠砸在軸承上。"嗤啦啦"一陣白煙騰起,軸承表面瞬間結出層白霜。凌泉趁機用濕衣一卷,抱著就往門外沖。
剛沖出兩步,一根燃燒的房梁發(fā)出可怕的斷裂聲,轟然砸下!凌泉本能地護住懷里的軸承,閉眼等死。預想中的劇痛卻沒來——白芷不知何時沖了進來,銀針在指間閃著寒光,正扎在那根房梁的榫卯處。看似輕巧的一撥,整根梁竟歪了方向,堪堪擦著凌泉的衣角砸在地上,濺起一片火星。
"走!"白芷拽著他往外沖,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急。
剛沖出火場,趙老六的獰笑就追了上來:"小兔崽子還挺能蹦跶!"他掄起棍子就往凌泉后腦勺砸,棍子劃破空氣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白芷轉身要擋,卻被個壯漢一把扯住辮子,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凌泉看到她的臉因疼痛而扭曲,心里頓時涌上一股怒火。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一道黑影突然從斜刺里沖出來,"砰"地撞在趙老六腰眼上——是凌云!這小子不知從哪撿了根燒火棍,掄圓了就往趙老六膝蓋上敲,動作笨拙卻帶著股狠勁。
"小畜生!"趙老六吃痛,棍子失了準頭,擦著凌泉耳朵劃過,帶起一溜血絲。溫熱的血液順著耳廓流下,滴在凌泉的肩膀上。
場面頓時亂成一鍋粥。行會的人掄著家伙圍上來,凌泉護著懷里的軸承且戰(zhàn)且退。他的后背已經抵到了燃燒的圍墻,灼熱感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汗水流進眼睛,火場的濃煙讓他呼吸困難,視線開始模糊。
就在這危急時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由遠及近,像悶雷般震動著地面。
"住手!"
清亮的女聲像柄利劍劈開混亂。眾人回頭,只見個穿湖藍襦裙的少女騎在馬上,身后跟著七八個勁裝護衛(wèi)。月光下,她發(fā)間的金步搖晃得人眼花——是蘇月白!她的出現就像一陣清風,瞬間沖淡了火場的燥熱。
趙老六的臉色頓時精彩起來:"蘇、蘇小姐..."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諂媚,腰也不自覺地彎了下去。
蘇月白看都沒看他一眼,打馬徑直來到凌泉面前。她翻身下馬的動作干凈利落,湖藍色的裙擺像花瓣一樣散開又合攏。"傷得重嗎?"她問道,聲音里帶著難得的關切。
凌泉搖搖頭,想要回答,懷里的軸承卻"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的右手已經焦黑一片,疼得沒了知覺。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傷得有多重。
蘇月白倒吸一口冷氣,轉頭對趙老六冷笑:"趙執(zhí)事好大的威風。"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趙老六額頭冒汗:"蘇小姐明鑒,是他們先..."
"行了。"蘇月白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辯解,"這紡機的圖紙是我蘇家買的,你們燒的是我蘇家的財產。"她的聲音很平靜,卻讓趙老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趙老六結結巴巴地說:"可、可這不合行會規(guī)矩..."
"規(guī)矩?"蘇月白突然笑了,從袖中抽出張?zhí)优脑谒樕希?quot;看看清楚,三日后蘇家就是行會新東家!"
趙老六展開帖子一看,面如土色,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蘇月白不再理他,轉身查看凌泉的傷勢。白芷已經麻利地撕下衣襟,蘸著溪水給他清理傷口。
"忍著點。"她掏出銀針,在凌泉手上飛快地扎了幾下。說來也怪,鉆心的疼痛頓時減輕不少。凌泉看著白芷專注的側臉,突然注意到她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在火光映照下像顆小小的鉆石。
蘇月白好奇地打量著白芷:"這位是..."
"白芷,解州鹽場的醫(yī)女。"凌泉嘶著氣介紹道,聲音因為疼痛而有些顫抖。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空氣中莫名有些緊繃。蘇月白的目光在白芷沾滿煙灰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她緊緊攥著銀針的手,嘴角微微上揚。
白芷則盯著蘇月白華麗的衣裙和精致的妝容,眼神復雜。兩人之間仿佛有無形的電流在噼啪作響。
蘇月白突然蹲下身,撿起那個被冰包裹的軸承:"硝石制冰?聰明。"她轉向凌泉,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冷靜,"這紡機還能修嗎?"
凌泉看向已成廢墟的作坊,苦笑搖頭?;饒鲞€在燃燒,時不時傳來木頭坍塌的轟響。他們數月的心血,就這樣化為了灰燼。
"核心部件保住了,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出三百兩。"蘇月白突然說。
"什么?"
"三百兩買你這堆殘骸。"蘇月白指了指焦黑的廢墟,"包括那個軸承。"
凌云倒吸一口涼氣:"三、三百兩?!"這個數字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
凌泉卻盯著蘇月白的眼睛,想要看穿她的真實意圖:"為什么?"
月光下,蘇月白的睫毛投下細碎的陰影。她突然壓低聲音:"范仲淹大人奉旨推行新政,正需此等省力器械。"她從馬鞍袋里取出本藍皮書,封面上燙金的字在火光中閃閃發(fā)光,"這個,算添頭。"
凌泉接過一看,呼吸都停滯了——《夢溪筆談》!還是帶沈括親筆批注的孤本!書頁泛著淡淡的墨香,邊角有些磨損,顯然經常被人翻閱。
"這..."他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幾乎拿不穩(wěn)這本珍貴的典籍。
"三日后午時,我在城南蘇家別院等你。"蘇月白翻身上馬,突然又想起什么,回頭補充道:"對了,小心周家。他們背后是呂夷簡。"
馬蹄聲漸遠,凌泉還沉浸在震驚中。白芷突然抽走那本書翻了翻,撇撇嘴:"這姑娘看你的眼神,跟餓狼看見肉似的。"
凌云"噗嗤"笑出聲,被凌泉瞪了一眼。三人正收拾殘局,遠處突然傳來陣急促的馬蹄聲。
"又來了?"白芷的銀針已經捏在手里,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來的卻是個陌生騎士,一身風塵,腰牌卻是巡檢司的。他掃視一圈,目光落在凌泉身上:"大人讓我?guī)Ь湓挕?#x27;齒輪轉動時,小心咬合處'。"
說完打馬就走,留下三人面面相覷。
"什么意思?"凌云撓頭,一臉困惑。
凌泉卻看向手中《夢溪筆談》的扉頁——那里有個朱批的小字:"格"。這個字寫得極工整,筆鋒卻透著股凌厲,仿佛要穿透紙背。
范仲淹的新政,蘇家的突然出現,巡檢的警告,周家的追殺...所有線索像散落的齒輪,正咔咔轉動著咬合在一起。凌泉突然有種預感,自己正被卷入一場遠比想象中更大的風暴。
夜風吹過廢墟,帶著焦糊味和一絲隱約的桂花香——是蘇月白留下的頭油氣味。凌泉望著遠處漸漸熄滅的火光,突然覺得,自己正站在某個巨大機關的開端,而第一個齒輪,已經悄然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