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達(dá)官貴人的圈子里流傳著一個(gè)笑話。

“堂堂大將軍遺孤，上趕著嫁給商賈家也就罷了，如今貪戀榮華，居然主動將那些青樓女子送到自家夫君榻上，可憐大將軍一世威名啊......”

他們覺得是我臭了父親的名聲，可他們不知道，那一個(gè)個(gè)青樓女子，都是公公頂著我的名義納入府中。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床榻上搔首弄姿的女人時(shí)，夫君大怒，差點(diǎn)將那女人活活打死。

第二次他醉酒，衣服都脫一半了又猛地驚醒，氣得要和我和離。

可最后又紅著眼眶跪在我床榻前，說今生今世唯我一人。

直到京城享有盛名的花魁主動醉倒在他懷里，他沒有拒絕，拉著美人春宵一度。

所有人，包括他在內(nèi)，都以為我做這一切，是貪戀榮華，故意討好。

所以，直到我將陛下親賜的和離書放在他面前，他也只是怔愣，隨后搖頭輕蔑。

“別鬧了，世人皆知你離不開我，要知道假傳圣旨，可是死罪。”

可他不知道，和離書是真的，我要離開他的心，也是真的。

1.

我父親祭日那天，謝觀玄徹夜未歸。

直到第二日，他帶著一身胭脂味，來到我的院中，語氣不咸不淡。

“過段時(shí)日，我會娶海棠做平妻，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期盼的么？縱有萬般不愿，你也得忍著?！?/p>

昨天是父親的祭日。

我的好公公，真是一日都不愿意等。

我抬眸看他。

他的眸光冷的像早春未融的冰，看不到一絲情意。

成婚五年，我們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曾經(jīng)那個(gè)滿心滿眼說要護(hù)我三世周全的男人，終歸是死在了記憶中。

我倉皇地偏過頭，掩飾眼里的神傷。

“好?！?/p>

謝觀玄眉頭微皺，片刻后，嗤笑一聲。

“這不是你期望的么，事到如今，裝模作樣為哪般。”

我沉默著不說話，只是一遍遍擦拭著父親的靈位。

可這不知哪點(diǎn)惹怒了他，他沖過來，奪過靈位上的貢品，狠狠甩在地上。

碎瓷四濺。

我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謝觀玄咬牙切齒，惡狠狠地開口。

“楚昭儀，為何？！當(dāng)年你不顧你父親反對，執(zhí)意要嫁給我，難不成，真是貪圖榮華富貴？！”

語氣里竟然有滔天恨意。

我有心解釋，可張了張嘴，最終一言不發(fā)。

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憋的我止不住落淚。

謝觀玄眉眼中閃過一絲憐惜，但很快，就被冰冷代替。

“少裝模做樣，趕緊把這晦氣的東西收拾干凈！”

“免得海棠看了糟心?！?/p>

想當(dāng)年，我父親手將他一個(gè)商賈之子送入朝堂，助他一路平步青云。

而今，他老人家的靈位，卻成了他口中晦氣的東西。

我心如刀絞。

待到深夜，我打開了妝奩，翻出了壓在首飾底下的一張紙。

那是當(dāng)年父親含冤入獄前，為我同圣上求來的和離書。

無需他同意，便能讓我們一別兩寬。

曾經(jīng)，我以為我們可以來日方長。

可現(xiàn)在......

2.

謝觀玄將蘇海棠帶回府中時(shí)，我正在清點(diǎn)我的嫁妝。

當(dāng)初嫁給他時(shí)，父親為我準(zhǔn)備了八十抬嫁妝。

而今父親離世，自然要一件件清點(diǎn)好，換成銀票，好供我和娘親生活。

房門被推開，謝觀玄語氣平淡。

“海棠想要這個(gè)院子，你趕緊收拾出來吧?！?/p>

聲音冷漠，且果斷。

沒有絲毫容我商量的余地。

我住的院子離謝觀玄最近。

院子里是他親手為我種下的海棠花。

蘇海棠站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探出頭。

我抬眼，沒有立刻答應(yīng)。

“為何？”

“府邸足夠大，并非沒有她容身之所，為什么非得是這里？”

蘇海棠聞言，頓時(shí)有些不高興，輕輕拽了拽謝觀玄的衣角。

“謝郎......”

謝觀玄面色瞬間陰沉。

“因?yàn)楹Ｌ南矚g，而且海棠花，和她的名字也相近?！?/p>

蘇海棠沖我彎了彎唇，笑意溫柔，若是抹去眼里那一抹精明的算計(jì)，就更加完美了。

見我盯著她看，謝觀玄立刻警惕地將她擋在身后，語氣里滿是警告。

“你趕緊搬出去吧。”

“別搞得太難堪，你如今，已經(jīng)不是將軍府千金?！?/p>

我垂下眼瞼，低聲答應(yīng)。

“好?！?/p>

他說的對，我爹已經(jīng)離世。

我最大的依仗已經(jīng)沒了。

他謝觀玄，自然不用和我相敬如賓。

......

落日時(shí)分，我搬到了偏僻的別院，隨后便打算將謝觀玄之前送我的首飾拿出來去當(dāng)鋪賣掉。

提親時(shí)的金釵。

剛被我爹提拔時(shí)，用俸祿給我買的玉鐲。

以及他跪在床邊跟我道歉時(shí)的賠禮，一支步搖。

他說，當(dāng)我呆著步搖奔向他時(shí)，那無拘無束的樣子，讓他好生歡喜......

拿著銀票離開時(shí)，我聽到了謝觀玄帶著寵溺的笑意。

“只要海棠喜歡，我都愿意送你?！?/p>

蘇海棠滿臉羞澀，窩在他懷里。

謝觀玄微微一笑，豪擲千金，將整個(gè)珍寶閣的首飾通通打包。

就在這時(shí)，謝觀玄看到了我，目光閃過一絲意外，隨后語氣帶上了些許試探。

“楚昭儀，你跟蹤我？”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cuò)覺，從這句話里，我分明聽到了他的些許期待。

我剛要搖頭否認(rèn)，他察覺到了什么，大步?jīng)_過來，目光死死盯著我的手腕。

“我送你的鐲子呢？”

我偏過頭，目光與他錯(cuò)開。

“忘記戴了?！?/p>

他面有慍色，猛地扼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忍不住蹙眉。

直到身后的蘇海棠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如夢初醒般，冷哼一聲，用力甩開我。

“滾回家去！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說罷，沖身后的蘇海棠溫柔一笑。

“抱歉，方才是我失態(tài)了?！?/p>

周圍各異的目光，仿佛利刃般，將我洞穿。

“堂堂將軍府的千金，如今卻淪落到這個(gè)田地，唉?！?/p>

我腳步一頓，強(qiáng)忍心頭的酸楚，低頭快速離開。

3.

準(zhǔn)備離開前，公公喚我過去，讓我盡快準(zhǔn)備謝觀玄和蘇海棠的婚事。

我剛要拒絕，他便一改之前的和顏悅色，拍桌怒斥。

“你進(jìn)門五年無所出，如今能伺候我兒再娶，是你的本分！”

我剛要開口反駁，他就壓低聲音，語氣里的威脅絲毫不掩飾。

“我知道你心有不滿，可別忘了，如今的你已經(jīng)不是將軍府的千金，要是敢生事，我立刻就把你那住在鄉(xiāng)下的娘送進(jìn)窯子里！我說到做到！”

我全身冰冷，最終，低頭妥協(xié)。

我知道，我斗不過他們。

回院子的路上，我再次碰到了謝觀玄。

他正陪著蘇海棠在后院里撫琴煮茶。

這樣的事，曾經(jīng)的他也陪我做過。

可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

我腳步一頓，逃也似地回到院子。

思緒很亂，甚至連賬本都看不進(jìn)去。

年少時(shí)的驚鴻一瞥，困了我足足五年。

時(shí)至今日我才終于明白，自己應(yīng)該放手才是。

我對著賬本愣神，直到侍女將我嫁妝地冊子送來。

“夫人，已經(jīng)對好了，不過，少了幾件......”

“哪幾件？”

我心中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少，少了蘇小姐拿走的......”

......

我起身，徑直闖進(jìn)了蘇海棠的院子。

她正對著銅鏡，上下打量著頭上的鳳冠。

我以為謝觀玄有意娶她，會準(zhǔn)備好一切。

卻沒想到，她會偷偷拿走我娘為我準(zhǔn)備的點(diǎn)翠鳳冠。

我氣得上前，一把拽下她頭上的鳳冠。

她疼的直吸氣，放聲尖叫。

“松手！賤人，松手！”

身后突然響起腳步聲。

下一秒，我只覺得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整個(gè)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在地，手掌摩擦出鮮血，一片殷紅。

鳳冠也脫了手，重重落在地上，摔得不成樣子。

可謝觀玄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沖過去將蘇海棠摟在懷中。

扭頭看著我時(shí)，目光帶著憤怒和復(fù)雜，以及濃濃的陌生，像是從未認(rèn)識過我。

“楚昭儀，你為何要為難她??？”

我紅著眼眶，死死盯著他。

“她不問自取，拿了我娘留給我的東西，你......”

“一頂頭冠罷了，讓她戴幾日怎么了？！”

“你就寧肯摔壞，都不肯借給海棠？”

“楚昭儀，要我提醒你幾次，你如今已經(jīng)沒了依仗，最好安分一點(diǎn)！”

我站在原地，分明已經(jīng)開春，卻覺得全身冰涼。

鳳冠被摔壞了，蘇海棠不喜歡了。

他低聲安慰。

“我再去給你打一頂，一定能趕上婚期！”

我彎腰，撿起摔壞了的鳳冠，轉(zhuǎn)身就走。

心好像被攥緊，疼的我呼吸困難。

再熬幾日。

等一切安排好，我就離開。

4.

謝觀玄冷落了我兩日，才來找我。

他說，我楚家上下被圣上降醉，三日后便要前往嶺南，終生不得進(jìn)京。

而我作為外嫁女，是例外。

他倚著門框，背光，臉龐籠罩在暗色下。

“楚昭儀，若非你嫁給了我，現(xiàn)在，就只能去那種蠻煙瘴雨之地了?！?/p>

我沒有開口。

若非當(dāng)初我對他一見鐘情，就算皇親國戚，我也嫁的，何必受這種氣。

見我沉默，他突然從袖子里拿出一個(gè)桌子，重重放在我的梳妝臺上。

“你騙我，你把它賣了。”

他聲音低沉，像是極為不滿。

我輕聲開口：“不想要了，便賣了，怎么？”

他眉頭緊皺，盯著我，灼灼目光似乎要將我洞穿。

“管家說，你近幾日還賣了些許嫁妝，你要那么多錢，去做什么？”

我坦然和他對視。

“我娘去嶺南，山高路遠(yuǎn)，需要銀子?！?/p>

“所以你就賣了我送你的玉鐲？！”

“楚昭儀，你是要離開我嗎？！”

謝觀玄提高聲調(diào)，見我不語，他愈發(fā)憤怒，轉(zhuǎn)而從懷中掏出我前幾日賣掉的物件，狠狠砸在我臉上，聲音帶著顫抖。

“楚昭儀，你是在與我置氣么？！”

我輕輕擦拭額角落下的血珠，緩緩搖頭。

我沒有與他置氣，只是現(xiàn)在，他給的一切，我都不需要了而已。

謝觀玄嗓音冷淡，帶著濃濃的諷刺。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娶妻么？現(xiàn)在你有什么資格吃醋呢？”

我只是木訥點(diǎn)頭。

“嗯，你說的對?！?/p>

他不知道，那些床榻上的女子，是他的父親親手送上去的。

但我也不想解釋。

沒必要了。

......

兩日后就是二人的大婚。

院子里處處掛起了大紅燈籠。

我望著窗外，蘇海棠出現(xiàn)，她笑的眉眼彎彎，朝我走了過來。

最后，在我門前駐足。

“楚姐姐，你說，大婚那日，我該梳什么樣的發(fā)髻呢？”

她身上穿著剛剛裁好的嫁衣，像是未出閣的少女。

我冷淡：“你又不是第一次成親，這種小事，何必問我？”

她神色一僵，面色蒼白，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

謝觀玄不知何時(shí)從長廊邊繞了過來，目光凜冽。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讓我眼前一陣暈眩。

“楚昭儀，你也是女子，為何用這種話來刺激她？！”

“是海棠說想和你緩和關(guān)系，才和我說要親自來問你，你卻如此惡言相向！是何居心？！”

可她又何嘗不是來刺激我的？

謝觀玄看不見，他的眼里只有她。

“道歉！”

他呵斥我。

我低頭不肯言語，他猛地拽住我的頭發(fā)，生生將我從窗戶拖出來，重重丟在地上。

“道歉！”

我想站起，卻被他狠狠一腳踢在膝蓋上。

“楚昭儀，你已經(jīng)犯了七出！若再不道歉，我大可用一紙休書，將你趕出謝府！”

看著他猙獰的臉，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大可不必?！?/p>

謝觀玄，和離書，我已經(jīng)有了。

他眉頭緊皺，最終，冷哼一聲。

“若不是我喜事將近，我非要好好教訓(xùn)你一番！”

他帶著蘇海棠離開，后者依偎在他懷里。

走廊上懸著的燈籠在他們側(cè)臉上暈出一片紅光。

好一個(gè)郎情妾意。

我深吸口氣，平復(fù)心情后，對身邊的侍女吩咐。

“備好馬車，明日，我要進(jìn)京一趟?！?/p>

深夜，我回到屋里，從妝奩中拿出那封和離書，提筆寫上自己的名字。

摁下手印，一起呵成。

謝觀玄，這次，我不會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