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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抄家那日,從死囚變成高官的竹馬,手持丹書鐵券,一步步跪上金鑾殿,求娶我為妻。
洞房花燭夜,我們在新房里,翻來覆去叫了八次水。
可短短數(shù)月后,我大著肚子給他送茶,卻聽見他和幕僚的對話:
“大人,當(dāng)初沈氏狗賊害您一家百余口慘死。
您報仇之后為何還要救下仇人的女兒,娶她為妻?”
“為了折磨。憑什么我就要背負血海深仇,痛不欲生。
她沈卿云就該陪我一起,活不好,死不掉?!?/p>
傷心欲絕下,我早產(chǎn)下體弱多病的孩子。
涂景看著我,眼神里只有冷漠。
“果然流著沈家血脈的孩子,都是廢物?!?/p>
“就像你一樣?!?/p>
此后六年,我想過一百三十二次殺他,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可每次都失敗了。
直到孩子不小心摔了一個檀木盒,被他罰跪祠堂,昏迷不醒。
我再次端出毒酒,瘋了似的想要找他算賬。
卻聽見他的側(cè)室在他懷里嬌笑著:
“阿景哥哥,你說,若是她知道,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子被你親手捂死?!?/p>
“又替我們兩個養(yǎng)了六年的孩子,會不會瘋掉呀?”
01
房門內(nèi)嘲諷的話語已經(jīng)結(jié)束,隨后響起的是顛鸞倒鳳的旖旎聲。
我僵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毒酒。
只覺得渾身冰冷。
六年里,我想過無數(shù)次殺掉涂景帶著那個孩子離開。
可原來,我的努力,我的仇恨,都像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的孩子,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早就在六年前被他的親生父親殺死了......
各種污穢的喊叫聲透過門窗,盡數(shù)飄進了我的耳中。
我端著酒壺的手拼命的發(fā)抖,最后控制不住的。
哐當(dāng)一聲。
酒壺碎在了房門口。
屋內(nèi)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們二人從房間里出來時,都是衣衫不整的模樣。
祁絮看見我,眉眼間說不出的輕佻。
“姐姐來這兒做什么?”
“難不成也來討夫君歡心?”
我的視線越過她,落在了從房內(nèi)出來的涂景身上。
他好像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他看見我,眼底閃過濃濃的嘲弄。
滿腔的恨意再也掩飾不住,我將袖口的匕首狠狠刺向了他。
可不過須臾之間,他便奪去了我手中的匕首,將它抵到了我的喉前。
又是這樣,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我想過殺他,想過報仇,
可每一次都失敗了。
就像涂景說的那樣,我活不好,也死不掉。
目光再一次交匯,我們兩個都下意識的別開了頭,
好像彼此都是什么污人耳目的東西。
狼狽又難堪。
他將我向后一推,攬上了祁絮的腰,冷笑一聲。
“連一個孩子都教導(dǎo)不好,竟然還敢過來惹是生非?!?/p>
說罷,他的視線從碎了一地的酒壺上淡淡掃過,又頓了頓。
“過來給孩子求情?”
“沈卿云,沒人教過你,求人也該有求人的態(tài)度嗎?”
什么態(tài)度?像每一次刺殺失敗后,被他折磨時,
他渴望的那樣求他嗎?
我冷笑一聲,別過頭沒有說話。
在過去的六年一個月零十六天里,我殺過涂景一百三十二次。
可是每一次,他都會完好無損的站在我面前,大肆嘲笑著我的無能。
而后,他會將我拖進暗房,折磨得傷痕累累。
卻又讓人取來最好的祛疤膏,趁著我昏睡的時光,一點一點替我上藥。
最開始,我會咬牙切齒地盯著他:
“涂景,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死在我手里?!?/p>
他就用手鉗住我的臉頰,迫使我看向他。
“那就試試,是你先殺了我,還是我先把你逼瘋。”
我們就這樣互相折磨了六年。
他恨我父親聽從密旨,將涂府以謀反為名格殺勿論。
我也恨他,不顧立場,將一切罪因都降到沈家頭上,對我百般折磨。
其實,如果不是那個孩子,我連這六年,都堅持不住。
我早就累了,恨累了,也愛累了。
無數(shù)個孤月難眠的夜晚,我也曾抱著被子愣愣發(fā)呆。
覺得死亡是自己唯一的解脫。
可我舍不得年幼的孩子,萎縮的心被這根細小的絲線拉著。
直到線斷了的那一刻,我才明白......
涂景,你贏了,這就是你對我最深、最重的折磨。
我淡淡垂下了眼眸,看著劇毒的酒水在地面上蔓延開來。
心頭已經(jīng)沒了再和他針鋒相對的氣力。
只是無力地垂下雙手,在他以為我又要辱罵他的時候,轉(zhuǎn)身離去。
三日后,便是我爹娘的忌日。
或許那時候,我也該給自己準備一杯毒酒了。
02
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院子后,
我一眼便看見了,桌案上還有枚沒有打磨完成的玉佩。
我拿起它摩挲了幾下,手指間感受到了清晰的紋路。
一道一道,都是我親手雕刻上去的。
用手帕裹好后,我將它擱置在了書架的最里面。
那本來是我為孩子準備的新年禮物,已經(jīng)打磨了數(shù)月。
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道工序。
可是現(xiàn)在......
我心中泛起濃重的愁苦,又自嘲地將玉佩取了出來。
拿起骨錐,一點點給它穿孔。
說到底,六年的朝夕相伴,我對他終究還有幾分母子之情。
就當(dāng)是最后的離別禮物吧。
就當(dāng)是給這六年的母子情分畫上一個句號。
可直到第二日夕陽漸沉,我將打磨好的玉佩系在孩子的腰間時。
涂書陽只看了它一眼,便毫不猶豫地摘下。
對著腳下的青石板,他將玉佩摔得粉碎。
“什么破爛玉佩,好丑!”
笑意頓時僵在臉上,過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陽兒不喜歡娘親給你做的玉佩嗎?”
他哭了起來,將拳頭狠狠砸向我。
“你才不是我娘!”
“絮姨姨昨天已經(jīng)告訴我了,她才是我娘!”
“我喜歡絮姨姨,我不喜歡你!”
他邊說邊撲進祁絮的懷里,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
祁絮身體一僵,看向一邊的涂景,臉色有幾分心虛。
涂景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眼神中的寒意冷得駭人,竟微微偏向祁絮出言質(zhì)問。
“是你教他的?”
“不......不是......”
“阿景哥哥,小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
“呵?!?/p>
我忍不住冷笑一聲。
涂景的臉色微頓,見我還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眼神閃了閃,嘴角瞬間牽出一抹笑,安撫似的攬住祁絮的肩膀,哄了幾句。
“無礙。”
而后,他揪起涂書陽的后領(lǐng),半開玩笑半恐嚇地說道:
“再胡言亂語,將你丟去獵場喂狼?!?/p>
做完這些后,涂景才終于看向我,眉頭皺了皺:
“你笑什么?”
笑什么呢?
自然是笑他如今這副拼命遮掩的模樣,虛偽而笨拙。
我越過他,當(dāng)做沒有看見似的想要轉(zhuǎn)身離開。
涂景伸出手來想要攔我,被身后的祁絮喚住。
“阿景哥哥......”
“出去?!?/p>
他的一聲呵斥下,我已經(jīng)離開了房間。
涂景的臉色更加難堪,祁絮看著他此刻的神情,什么都不敢問,
就帶著涂書陽小心翼翼的離開了。
看著一地的碎片,面色冷峻的男人緩蹲下身子,撿起一塊,緊緊攥在了掌心。
身后的侍衛(wèi)不解地開口。
“大人,您為什么不告訴夫人,當(dāng)初......”
“夠了!”
涂景垂了垂眸,掩去泛紅的眼尾。
“管好你的嘴?!?/p>
我折回時,聽到的便是這么一句。
他看見我,神色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卻又在瞬間恢復(fù)了往日面對我時的惡劣。
“又回來干什么?”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將地上散落的碎玉盡數(shù)拾起。
可是當(dāng)我撿起最后一塊時,涂景卻先我一步,用腳踩了上去。
他嘴角掛著嘲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
“怎么,不喜歡這個兒子了,想回來找我再生一個?”
他的語帶諷刺,而后又踩上碎掉的玉佩,用力捻了捻。
“可就憑你現(xiàn)在的模樣......”
“陽兒說的不錯?!?/p>
“確實丑......”
隔著微暗的燭火,我看見他負手而立,極盡冰冷。
幾滴暗紅色的血珠從涂景背后緊握的掌中滾落,滴在青石板上,炸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我擰眉看著那攤小小的血跡怔了怔,卻沒有多余的心力去想他的反常。
因為,只剩兩日,我就可以離開這里,也離開他了。
03
看著涂景依舊踩著那小塊玉佩,沒有移開的意思。
我終于開口說了一句:“你不走嗎?”
我確實沒有和他繼續(xù)生孩子的意思。
但這里是我的臥房,他不走,我沒法休息。
聽到我輕飄飄的話,涂景愣了愣:
“沈卿云你往日和我較勁的本事呢?”
“怎么,就這么認輸了,不像你啊?!?/p>
他的表情依舊戲謔,猛地拽住我的手腕,逼我直視他。
我笑了笑,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從我手腕上掰開。
“大人,您不會,真的像和我再生一個孩子吧?”
我學(xué)著祁絮往日里那種嫵媚的樣子撫上他的手臂。
他立刻閃開,像碰到什么污穢般厲聲道:
“沈卿云,在你真正悔悟前,別指望我會碰你那副破爛身子!”
他急匆匆的離開。
倒像是那年和我告白后,害羞的少年。
只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后,我干嘔到了半夜。
轉(zhuǎn)天,我早早準備好了祭品。
沈家如今依舊是戴罪之臣,入不得官陵。
我猶記得法場那日,我背著一具具至親的尸首,走過十里長街,翻過城郊的荒山。
最后親手將他們埋在了一棵極美的桃樹下。
希望來年三月,紅花飄落時,他們也可以再看看人間盛景。
我將最后一件祭品放進包裹時,涂景從外面闖了進來。
身后跟著吵鬧的涂書陽。
他看著滿屋的祭品,幾乎是瞬間被牽起了興趣。
他指著放在最上面的一雙虎頭鞋。
“我要這個?!?/p>
那時我給幼殞的侄兒繡的,他死時,甚至不到兩歲。
還未來的及多看看這人間。
我看著這個我親手養(yǎng)了六年的孩子,心情說不出的復(fù)雜。
“不行?!?/p>
我僵硬地拒絕。
可他還是趁我不注意,自顧自的取了下來。
連帶著踩壞了大片的的祭品。
“夠了!”
內(nèi)心頓時升起了一股火氣,我強硬地將他手中的虎頭鞋奪回。
“吼什么?”
站在一旁的涂景低垂著眼眸,慢悠悠開口。
“他可是你兒子,一會哭了該怎么辦?”
“我兒子?”
我笑得譏誚。
“我兒子六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不是嗎?”
涂景的臉色瞬間一僵,眼底的慌亂再也掩飾不住。
他別開頭,沒敢看我。
“你......你怎么知道?”
“事到如今,涂景,我只問你一句?!?/p>
“六年前,我死去的孩子,被你帶去了哪兒?”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痛苦,卻又很快平復(fù)下來。
看著我?guī)缀跻罎⒌哪?,他輕笑著開口。
“一個沒什么用的野種,生下來我便扔在亂葬崗了?!?/p>
我被他的無恥震住,呆愣在原地。
在一片死寂的氛圍中,我終于緩緩回了神,毫不猶豫地,將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那也是你的孩子!”
“他不是!”
他幾乎是立刻否定了我。
也是直到此時,涂景才像是終于有了情緒般,收起了嘲弄,眼尾泛紅。
“沈卿云,他身上流的是你的血,我便永遠都不會認他......”
“他到死,都只會是,一個野種?!?/p>
聲音一字一語,落入我的耳中,就像是一把利刃。
它將這么多年以來的骯臟不堪全部剖開。
然后血淋淋的擺在在我面前。
它告訴我,那些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新仇舊恨,至死都不會消弭。
所謂孩子,不過就是這個瘋子妄圖滿足貪戀的工具。
他清醒之后,便成了一個隨手可棄的廢子......
我終于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像是想要將六年以來的全部屈辱哭干凈一樣。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涂景已經(jīng)離開。
他卻緩緩蹲下身,扯過我的手腕,與我平視。
“是不是很恨我,沈卿云?”
“可你現(xiàn)在的恨意,不敵我當(dāng)年的萬分之一......”
我拼命的想掙脫他的鉗制,卻始終無濟于事。
直到最后,隨著身體的脫力,心也衰敗了下來。
那一瞬間,我甚至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只剩下了對死的期待。
于是,我自暴自棄的攤了牌。
“你放過我吧,涂景。”
“我也放過你......”
“涂景,你看看我這滿頭的白發(fā)!”
“我今年,才二十四歲啊!”
我指向自己,六年的磋磨早已讓我的身體虧空。
如今的我,也不過只是一具殘破之軀。
“我累了,求求你別來煩我了......”
“行嗎?”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腕,眼底的情緒晦暗不明。
盯著我看了許久之后,才漸漸把手松開。
說出口的話卻總是這么惹人生厭。
“不行?!?/p>
“沈卿云,我偏要折磨你一輩子?!?/p>
“你要是還有幾分骨氣,就殺了我......”
殺了你?
我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緩緩閉上眼。
涂景,這些年我殺過你一百三十三次,
這次,我不殺你了。
明日便是我沈家的忌日,我要去找我的爹娘了。
04
白天的鬧劇結(jié)束后,晚上不知道為什么,
涂景帶著一身酒氣在我的房門外站了一宿。
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推門看見他時,還是天色未亮的五更天。
他倚在廊柱上,眼神迷離著,眼尾還隱隱掛著淚。
“卿卿......”
我的腳步瞬間怔住,恍惚間,還以為他在喊我。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確實這樣貼在我的耳邊,溫柔的喚我。
他說這輩子,這個稱謂只會屬于我。
可是后來,他也攬著祁絮,一遍一遍的喚她“卿卿”。
我自嘲的笑笑。
笑這個久違的稱呼從涂景口中呢喃而出時,還是讓我干涸的心臟泛起一絲小小的漣漪。
那一瞬間,一些曾被我刻意塵封的記憶又重新翻涌了出來。
我記起年少時的雨夜,我貪玩在山中迷了路,他將自己的衣服解給我。
一步一步背我走出了深山。
那時我將臉貼在他的后背,聽著那頻率過快的心跳。
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甚至在婚后,我們也曾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
他曾日日跑過三條街,去尋酒樓的師傅,學(xué)著做我最喜歡的糕點。
也曾在知曉我懷孕那日,眼底溢出那做不得假的歡喜。
他將金秋的桂花別在我的耳后,向我許下山盟海誓。
熹微的晨光下,我看見涂景眼角的淚終于滾落。
他突然抱住了我,力氣大的恨不得將我融進他的骨血。
“卿卿,不要離開我......”
借著酒意,他替那個十五歲倔強少年哭了許久。
當(dāng)東方亮起第一道曙光的時候,他才漸漸醒了酒。
意識清醒過來,他沉默地看向我,眼神中除了有一絲復(fù)雜,沒有任何異樣。
又恢復(fù)了平時冰冷。
仿佛剛剛抱著我哭訴的的并不是他。
好像剛剛的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的夢。
我好怕他下一句開口就是譏諷。
于是我先他一步開了口。
“酒醒了,就趕緊滾?!?/p>
“這里不歡迎你?!?/p>
彼時涂景臉上的淚痕還未完全干掉,突然聽到這么一句,他的臉色怔了怔。
卻又很快嗤笑一聲:“滾?”
“沈卿云,你是不是忘了,整個宅院都是涂家的?!?/p>
他眼眸微垂著,說出口的話帶著幾分輕慢。
“所以,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p>
“就算有一個人該滾,那也該是你?!?/p>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好,那我滾?!?/p>
“沈卿云!”
他突然紅了眼,扣住我的手腕,就像之前無數(shù)次將我鉗制住一樣。
力氣大的讓我掙脫不開。
可最后,他看著我這樣死氣沉沉的臉,又狠狠的將我甩開。
“你真是好樣的?!?/p>
和他這六年的每一次離開一樣,他說完這句話后便只留給了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不一樣的是,他再也不會見到我了。
城郊的荒山,孤零零的只有我一人,連馬車都沒有。
年年都是如此。
我固執(zhí)的相信,涂府的馬車,只會污了親人的耳目。
我在親人的墓碑前,斷斷續(xù)續(xù)的,說了好多話。
直到酒壇里的酒都開始見底,我才起身,從行李中取出一顆小小的藥丸。
活不好,死不掉......
涂景說過的話,再次映在我的腦海中。
可死,其實好容易啊。
只需要這么一顆小小的藥丸,就可以帶我離開這個痛苦的地方了。
我將它融進最后一杯酒中,仰頭一飲而盡。
遠處傳來車馬嘶鳴的聲越來越近,還有一聲聲熟悉又陌生的“卿卿”。
視線漸漸的模糊中,我仰頭倒地,看到從馬背上下來的涂景跌跌撞撞向我奔來。
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聽不到他的話了。
只能用最后的力氣,將他推開。
“涂景,我現(xiàn)在要死了。”
“你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