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動作很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一張寫滿了細(xì)密小字的契約就擺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墨跡未干，還散著一股廉價(jià)的松煙味。

李德全湊過去，伸長了脖子，可一個字也認(rèn)不得，只覺得頭暈眼花。

周乾更是手足無措，兩只手在褲腿上反復(fù)擦拭，留下兩道濕漉漉的汗印。

這可是賣人的死契，他活了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見。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緊張。

唯有周青川，那個本該最害怕、最無助的孩子，臉上卻尋不到一絲波瀾。

他站在那里，身板挺得筆直，目光平靜地落在紙上。

王員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眉宇間的愁緒淡去幾分，心中暗暗點(diǎn)頭。

這孩子，有股子不屬于他這個年紀(jì)的沉穩(wěn)。

一旁的王辯可不管這些。

他急得抓耳撓腮，小腳不停地在地上碾著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周青川。

故事呢？

柳神后來怎么樣了？

那個叫石昊的小奶娃呢？

他心里像是有幾百只小貓?jiān)趽?，只想趕緊把這契約簽了，好讓周青川繼續(xù)往下講。

周青川依著規(guī)矩，用指尖蘸了紅泥，在名字上重重按下一個指印。

鮮紅的指印，如同烙印。

從此他周青川，再不是周家村的佃戶之子。

而是王家的奴。

管家收起契約，轉(zhuǎn)身入內(nèi)。

很快他便端著一個黑漆托盤走了出來，托盤上是兩錠泛著柔光的銀子。

十兩紋銀。

在鄉(xiāng)下，這足夠一家人嚼用好幾年了。

周乾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眼睛死死地黏在那銀子上，再也挪不開。

李德全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

周青川接過銀子，入手一沉。

他對著王員外躬身一禮，聲音清脆。

“謝員外?！?/p>

沒有一絲扭捏，沒有半分不自在，禮數(shù)周全得讓人挑不出半點(diǎn)錯。

他轉(zhuǎn)身在周乾和李德全貪婪的目光中，拿起其中一錠五兩的銀子遞了過去。

“叔父，村長爺爺，這是五兩。”

周乾幾乎是搶過去的，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渾身都舒坦了。

周青川沒有看他，只是拿著剩下的五兩銀子，走到牛車旁。

父親周雍依舊昏迷著，臉色灰敗，嘴唇干裂。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父親破舊的衣襟，將那錠沉甸甸的銀子塞了進(jìn)去，緊挨著溫?zé)岬男靥拧?/p>

做完這一切，他退后兩步，整理了一下衣衫。

然后，噗通一聲，對著牛車上的父親，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咚咚！

三個響頭，磕得又沉又實(shí)，額頭上瞬間沾滿了塵土。

院子里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

孩子的嗓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

“爹，此賣身后，兒再無法貼身孝敬，您要保重。”

沒有哭喊，只有令人心頭發(fā)酸的決絕。

王氏早已哭不出聲，只是死死捂住嘴，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院里的人看看那邊緊攥著銀子滿臉喜色的周乾，眼神里滿是鄙夷和不屑。

“作孽啊?！?/p>

“為了幾兩銀子，逼著親侄子賣身，這心是黑的吧?！?/p>

周乾像是沒聽見，只催促著李德全。

“趕緊回去了，還得送大哥去鎮(zhèn)上醫(yī)館呢！”

李德全不敢多留，趕著牛車，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倉皇離去。

牛車吱呀遠(yuǎn)去，帶走了周青川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親人。

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膝蓋的土，仿佛拍掉的不是塵埃，而是過往的一切。

就在這時(shí)，一只小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快跟我來！”

王辯已經(jīng)等不及了，拉著他就要往后院跑。

“接著講柳神的故事！”

周青川卻站著沒動。

他輕輕掙開王辯的手，搖了搖頭。

王辯的臉?biāo)查g就垮了下來，眉毛倒豎。

“你敢不去？”

一股熟悉的火氣，眼看就要從他胸口噴發(fā)出來。

周圍的下人全都嚇得屏住了呼吸，一個個低下頭，生怕被小少爺?shù)呐鸩啊?/p>

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yàn)，這新來的伴讀，下一刻就要挨上一頓拳腳了。

周青川卻依舊平靜，他迎著王辯憤怒的目光，不躲不閃。

“去之前，我要先請示老爺?！?/p>

什么？

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個剛簽了死契的奴才，竟敢違逆小少爺？

他不要命了？

果然王辯的火氣更大了，他捏緊了粉拳，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來。

可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那舉起的拳頭，竟然沒有砸下去。

他只是漲紅了臉，氣鼓鼓地質(zhì)問。

“為什么？”

這一聲為什么，讓周圍的丫鬟家丁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小霸王居然沒有直接動手？

他居然在問為什么？

周青川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因?yàn)闉槿俗优?，無論做什么事，都該先問過父母?！?/p>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力量。

“這就是孝?！?/p>

“就連你最喜歡的那個小奶娃石昊，他雖然頑皮，卻也是很聽村長爺爺和阿叔阿嬸的話的?！?/p>

石昊？

王辯的注意力瞬間被轉(zhuǎn)移了。

他眨了眨眼，一臉的困惑。

“可石昊不是沒爹沒娘的孤兒嗎？”

他只記得故事里，小奶娃是被村民們養(yǎng)大的。

“誰說他沒有？”

周青川神秘地笑了笑，拋出了一個更大的誘餌。

“石昊當(dāng)然有父母，他們只是因?yàn)橐恍┎坏靡训脑?，暫時(shí)離開了他。”

“以后他們還會重逢的！”

重逢？

王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腦海里已經(jīng)開始幻想那波瀾壯闊的畫面。

原來當(dāng)大英雄也要聽爹娘的話啊。

他心里的那股火氣，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父親王員外。

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竟然主動松開了周青川，邁開小短腿，噠噠噠地跑到王員外面前。

“爹！”

他仰著小臉，語氣里雖然還有些不耐煩，但確實(shí)是在請示。

“我想讓他去我院子里，給我講故事行嗎？”

王員外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剛才聽到了什么？

自己這個混世魔王一樣的兒子，竟然主動來請示自己了？

一股巨大的驚喜瞬間沖上了王員外的心頭。

他看著周青川，眼神徹底變了。

這哪里是買了個伴讀。

這分明是請回來了一位能降住自己兒子的神人?。?/p>

原本他還想著，等安頓下來，再慢慢物色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可現(xiàn)在，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或許在請到新先生之前，讓這個周青川來管教辯兒，會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當(dāng)然行！”

王員外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抖，連忙點(diǎn)頭。

“你們?nèi)グ桑胫v多久就講多久！”

得到了允許，王辯立刻歡呼一聲，又跑回去寶貝似的拉著周青川，朝著自己的院子飛奔而去。

“快走快走，從柳神大發(fā)神威那里開始講！”

看著兒子迫不及待的背影，王員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這幾日積壓在心頭的陰云，都散去了大半。

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臉上是久違的輕松笑意。

“去把這事跟老太太說一聲?！?/p>

他對身旁的管家吩咐道。

“就說給辯兒找的伴讀到了，是個懂孝道的孩子，辯兒很喜歡。”

一旁的丫鬟聞言，驚訝地張大了嘴。

不過是給小少爺找了個奴仆而已。

這種小事，竟然還要特意去稟報(bào)閉門念佛不問世事的老太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