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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十年前,七歲的沈秋山在雪地里救了我媽,從此成了我們家最金貴的小少爺。
他身體不好,全家都圍著他轉(zhuǎn)。
最好的牛奶、我媽親手燉的湯,甚至是我爸唯一的擁抱,都屬于他。
而我,作為親生兒子,得到的永遠只有一句:
“皓宸,讓著弟弟。”
我以為我會這樣忍一輩子。
直到我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姐池月盈從部隊風塵仆仆地趕回,
不是為我慶生,而是將我堵在屋門口。
她眉眼冷硬,像審視犯人一樣看著我:
“沈秋山腎衰竭,晚期。我們查了,全家只有你的配型成功。”
她遞給我一份手術(shù)同意書,
“皓宸,別讓爸媽為難,也別逼我親自動手?!?/p>
1
我握著水杯的手一僵,熱水灑在手背上,燙起一片紅。
“所以呢?”我輕聲問。
池月盈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這是五十萬。我知道你工作辛苦,這些錢夠你在市區(qū)買套小公寓了。”
她頓了頓,聲音更冷了幾分,
“爸媽的意思是,這是你身為池家兒子應(yīng)盡的責任。小山是為了救媽,才落下了一身病根?!?/p>
我看著那張卡,忽然笑了。原來我的一個腎,
在他們眼里,只值五十萬,只是一句應(yīng)盡的責任。
我抬起頭,看著她冷艷如冰雕的臉:
“姐,如果我不愿意呢?”
池月盈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她俯身逼近我,
一字一句地說:“池皓宸,這不是在和你商量。這是命令。”
我從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一毫作為姐姐的溫情,
只有對一個下屬,一個工具的冷漠與強硬。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凍成了冰。
我想起我六歲那年,池月盈帶我們?nèi)ヅ郎?,我不小心摔下山坡?/p>
被樹枝劃破了腿,鮮血直流。
我哭著喊姐姐,她卻背著因為低血糖而頭暈的沈秋山,頭也不回地沖下山。
是她讓警衛(wèi)員回來找我的,找到我時,
我已經(jīng)在山里喂了半宿蚊子,傷口都發(fā)炎了。
我發(fā)著高燒躺在床上,聽見池月盈在門外對父親說:
“爸,我不該帶他們出去的,小山的身體怎么能爬山?”
從頭到尾,沒人問我的腿疼不疼。
我學(xué)會了沉默,學(xué)會了忍耐,學(xué)會了把自己縮到最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乖巧,足夠懂事,他們總有一天會看到我。
直到我過今天生日,我等了一天,也沒有等到家人的電話,卻等到了這樣的消息。
我最終還是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
不是因為池月盈的命令,也不是因為那五十萬。
是父親在我出租屋的樓下,站了一夜。初秋的夜風很涼,
他穿著單薄的羊絨衫,一夜之間,好像蒼老了十歲。
他拉著我的手,滿眼都是淚水:
“皓宸,爸求你了。就當是為了爸,救救小山吧。他要是沒了,你媽也活不成了。”
我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那句我也是你的兒子哽在喉嚨,
怎么也說不出口。我的一生,都在學(xué)著退讓,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答應(yīng)了。
手術(shù)前一天,我住進醫(yī)院。沈秋山在最高層的VIP病房,有專門的護工和陪護。
而我,在樓下的普通三人間,床位靠著窗,風從縫隙里灌進來,冷得刺骨。
沒有人來看我。
夜里,我疼得睡不著,扶著墻去護士站要止痛藥。
路過VIP病房區(qū),我鬼使神差地停在沈秋山的病房門口。
門沒關(guān)嚴,里面?zhèn)鱽砟赣H溫柔的安撫聲。
“小山不怕,就是一個小手術(shù),睡一覺就好了?!?/p>
“皓宸年輕,身體好,恢復(fù)得快,對他沒什么影響的?!?/p>
我聽見沈秋山說:
“可是......我會不會欠哥哥太多了?”
父親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響起:
“胡說什么。我們池家欠你的,他作為池家的兒子,替我們還一部分,天經(jīng)地義?!?/p>
池月盈也說:
“你什么都別想,好好養(yǎng)身體。以后,我會讓他離你遠一點,不會讓他拿這件事來煩你?!?/p>
一字一句,精準地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2
原來在他們眼里,我的犧牲是天經(jīng)地義,我的存在是會煩到沈秋山的。
我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步挪回自己的病房,感覺身體里的血都涼透了。
我被推進手術(shù)室。無影燈亮得刺眼,
我看著醫(yī)生戴上口罩,拿著明晃晃的手術(shù)刀。
麻藥注入身體,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秒,
我想,這樣也好,睡過去,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傷口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
我動彈不得,喉嚨干得像要冒火。
同病房的叔叔看我醒了,幫我倒了杯水,扶我起來喝。
“小伙子,你家里人呢?做這么大手術(shù),怎么一個人都沒有?!?/p>
叔叔嘆了口氣。
我笑了笑,沒說話。
池月盈是在第三天傍晚才出現(xiàn)的。
她拎著一個保溫桶,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她把保溫桶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
“媽讓我給你送的魚湯?!?/p>
我偏過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不用了,沒胃口?!?/p>
她皺起眉,似乎我的不配合讓她很不滿:
“池皓宸,別耍小性子。小山手術(shù)很成功,全家都很高興”
“你身體養(yǎng)好了,爸媽會給你安排更好的工作,不會虧待你?!?/p>
她的語氣,像是在施舍,像是在安撫一個無理取鬧的下屬。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
“姐,你知道嗎?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跟他爭什么。我只是......只是想讓你們回頭看我一眼。”
池月盈愣住了,隨即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看你?看你什么?看你每天怨氣沖天,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嗎?”
“池皓宸,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小山比你懂事多了?!?/p>
“懂事?”
我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胸口劇烈地起伏,牽動著傷口,疼得我?guī)缀跻柽^去,
“如果當年,是我把媽媽從雪里刨出來的,你們是不是也會覺得我......很懂事?”
池月盈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厲聲喝道:
“你胡說什么!當年的事,你還想翻出來鬧嗎?”
“為了博取關(guān)注,你連這種謊話都編得出來?”
我看著她暴怒的臉,心里的最后一絲火苗,也徹底熄滅了。
是啊,他們從來不信我。
出院那天,是池家的司機來接的我。沒有家人,沒有問候。
我被送回那間小小的出租屋,司機臨走前,
遞給我一個信封,是池月盈給的。里面是那張五十萬的銀行卡,還有一張紙條,
上面是池月盈龍飛鳳舞的字跡:“照顧好自己,別再給家里添亂?!?/p>
原來我回家養(yǎng)傷,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麻煩。
我躺在床上,傷口疼,心更疼。
醫(yī)生說,失去一個腎,我的身體會比常人虛弱很多,
不能勞累,不能熬夜,壽命也可能會受影響。
我才二十二歲,未來的人生,已經(jīng)被提前打上了折扣。
我在家躺了半個月,池家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
只有父親偶爾打來電話,匆匆問兩句“恢復(fù)得怎么樣”,話題三句不離沈秋山。
“小山恢復(fù)得很好,精神頭都足了,還說要給你挑禮物。”
“你媽給他請了最好的營養(yǎng)師,一天三頓,變著花樣地補?!?/p>
我默默聽著,不說話。每一次通話,都像是在我的傷口上撒鹽。
身體稍微好轉(zhuǎn)后,我回了一趟池家老宅,
去拿我剩下的一些東西。老宅在軍區(qū)大院深處,
一棟帶院子的二層小樓。我進去的時候,家里正傳來歡聲笑語。
3
沈秋山穿著藍色的家居服,臉色紅潤,
正坐在沙發(fā)上給父親讀報。母親在一旁給他削蘋果,
池月盈則半蹲在他面前,給他換拖鞋。
那畫面溫馨得像一幅畫,而我,是那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看到我,屋里的笑聲戛然而止。
父親有些尷尬地站起來:“皓宸,你怎么回來了?傷好了嗎?”
沈秋山也站起來,躲到池月盈身后,小聲說:“哥哥......”
我沒理他們,徑直走上二樓,
回到我那間最小的、朝北的房間。
房間里落了一層薄薄的灰,顯然很久沒人打掃。
我的東西被堆在角落,上面蓋著一塊防塵布。
我默默地收拾著我的舊書,舊照片,還有我小時候的日記本。
收拾到一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我遺忘在床底的木盒子。
打開一看,里面是我六歲那年,從山上撿回來的各種石頭,
還有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
我打開信,信紙已經(jīng)泛黃,上面的字跡卻很清晰。
那是我隔壁鄰居趙爺爺?shù)呐畠?,吳阿姨寫給我的。
吳阿姨是當年跟著救援隊一起上山的人之一。
信里寫著:“小皓宸,吳阿姨要跟你說對不起。
那天在山上,阿姨親眼看見是你第一個找到你媽媽的。
你那么小一點,用手拼命刨雪,手都凍爛了。
可是后來,所有人都說是那個叫小山的小伙子救的人。
阿姨想替你說話,可是你爸爸是首長,我們?nèi)宋⒀暂p......希望你別怪阿姨。
你是個勇敢的好孩子?!?/p>
我捏著那封信,渾身發(fā)抖。
原來我沒有記錯,原來真的有人看見了。
我拿著信沖下樓,客廳里,他們正在哄著沈秋山吃水果。
我把信拍在茶幾上,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你們看!你們都看!當年救媽媽的人是我!不是他!”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秋山的臉“唰”地一下白了,眼淚立刻涌了上來,搖搖欲墜。
父親拿起信,只看了一眼,就重重地摔在地上,臉色鐵青:
“胡鬧!一封不知道哪里來的信,能證明什么?”
“池皓宸,你為了爭寵,已經(jīng)到了這種不擇手段的地步了嗎?”
母親也哭著說:
“皓宸,你怎么能這么說小山?他為了媽媽身體都毀了,你怎么忍心再往他心上捅刀子?”
我看向池月盈,我唯一的姐姐,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
她卻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信,撕得粉碎。
“夠了?!?/p>
她看著我,眼神里是徹骨的失望和冰冷,
“池皓宸,你太讓我惡心了。”
4
“惡心?”
我看著池月盈,看著她美麗卻冷酷的臉,
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忽然笑了。
笑聲越來越大,從胸腔里涌出來,帶著血腥味,
牽扯著腹部的傷口,疼得我彎下了腰。
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原來,我二十多年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所謂親情,在她眼里,只換來一句惡心。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我癲狂的笑聲在回蕩。
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母親抱著瑟瑟發(fā)抖的沈秋山,像護著稀世珍寶。
池月盈上前一步,抓著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她壓低了聲音,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你鬧夠了沒有?非要把這個家攪得天翻地覆你才甘心嗎?”
我停止了笑,抬起通紅的眼睛,直視著她:
“家?這里是你們和沈秋山的家,不是我的。從始至終,我都是一個外人?!?/p>
“你!”池月盈被我堵得啞口無言。
“怎么?我說錯了嗎?”
我甩開她的手,目光緩緩掃過客廳里的每一個人,
“在這個家里,我活著的唯一價值,不就是給你們的恩人提供一個備用器官嗎?”
“住口!”
父親終于怒吼出聲,他抄起桌上的一個軍功章擺件,狠狠朝我砸了過來。
擺件沉重,帶著呼嘯的風聲。我沒有躲。
“砰”的一聲,它砸在我的額角,
瞬間,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
模糊了我的視線。世界一片猩紅。
我感覺到血流進了我的眼睛,流進了我的嘴里,滿是鐵銹的味道。
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疼。心死了,身體上的痛,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看到母親驚呼一聲,想上前來,卻被沈秋山拉住了衣角:
“媽,不要......哥哥他......他在氣頭上......”
多會演啊。永遠是這副單純無辜、善解人意的樣子。
池月盈也怔住了,她看著我滿臉的血,
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厭惡所取代。
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自己去處理一下?!?/p>
說完,她轉(zhuǎn)身去安撫受了驚嚇的沈秋山,
仿佛我只是一個不小心磕破了頭的陌生人。
我站在那里,血還在流。我看著這一家人的嘴臉,
看著他們?nèi)绾涡⌒囊硪淼睾亲o著那個小偷,
如何心安理得地踐踏著我的尊嚴和生命。
我徹底明白了。他們不是不信我,他們是選擇不信。
因為承認我才是真正的恩人,就等于承認他們虧欠了我二十二年,
就等于承認他們逼著自己的親生兒子、真正的恩人,給一個冒牌貨換了腎。
這個真相太殘忍,他們承擔不起。
所以,他們只能選擇犧牲我,
來維護那個搖搖欲墜的謊言和他們可憐的自以為是的道義。
我轉(zhuǎn)身上樓,回到我的房間,用紙巾隨便擦了擦臉上的血。
然后,我拿出那張五十萬的銀行卡,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空白的紙。
我坐在書桌前,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字。
寫完,我把銀行卡和紙條放在桌上,
拉開衣柜,拿出我唯一的一個小行李箱,把幾件換洗的衣服塞了進去。
然后,我拉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所謂的家。
當我走到大門口時,我聽到池月盈在身后喊我的名字,聲音里帶著一絲遲疑。
我沒有回頭。
那天晚上,池月盈在我的房間里,看到了桌上的銀行卡,和卡下壓著的那張紙。
紙上是我清秀的字跡,卻寫著最決絕的話:
“我,池皓宸,自愿在我死后,捐獻我剩下的那顆腎臟,以及其他所有可用的器官。受贈人......就寫沈秋山吧。畢竟,我這條命,在你們看來,也只配做他的備用件?!?/p>
“這一次,我把一切都還給你們,我們,兩不相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