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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
最大的破綻,就是他太急了。
他急著接管拍賣,急著把這筆錢定義為“抗倭軍費”,這恰恰說明,他對這筆錢,志在必得。
為什么?
一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嚴(yán)黨的核心人物,會缺錢嗎?
不,他不缺錢。但他缺“干凈”的錢。缺一筆能擺在臺面上,甚至能讓皇帝都點頭稱贊的錢。
抗倭!
嘉靖朝中后期最大的政治正確。
誰支持抗倭,誰就是忠臣。誰為抗倭出錢出力,誰就能獲得巨大的政治聲望。
陸炳此舉,根本不是為了貪那幾十萬兩銀子,他是為了“名”!是為了用這筆錢,在東南沿海,在朝堂之上,為嚴(yán)黨,也為他自己,再添一座功德碑!
想明白了這一點,顧塵的心,反而定了下來。
既然你要的是名,那我就給你一個天大的“名”。
就怕你接不??!
顧塵睜開眼,走到桌前,攤開紙筆。
他要寫一封信。
不是給裕王,也不是給錢通。
而是給遠(yuǎn)在京城,一個他素未謀面,卻知道他一定會對這件事感興趣的人。
當(dāng)朝次輔,徐階。
裕王的老師,嚴(yán)嵩的死對頭。
顧塵的筆,在紙上飛快地移動著。他寫的不是求救信,也不是告狀信。他寫的,是一份“賬單”。
一份詳細(xì)到令人發(fā)指的“德順窯天青釉拍賣預(yù)估款項用途清單”。
“預(yù)估總款項,白銀三十萬兩?!?/p>
“其一,十萬兩,用于采購軍糧,定向捐贈于戚繼光將軍所部,以慰將士饑苦?!?/p>
“其二,十萬兩,用于撫恤陣亡將士家屬,修建忠烈祠,請當(dāng)世大儒為其作傳,以彰其功?!?/p>
“其三,五萬兩,用于購置火炮、鳥銃等軍械,以強軍備。”
“其四,三萬兩,成立‘江南匠人基金’,用以扶持如我顧家一般,有技藝卻無門路的民間匠人,為國效力?!?/p>
“其五,一萬兩,贈予京城翰林院,用以修繕典籍,以存文脈。”
“其六,一萬兩,贈予國子監(jiān),用以資助貧寒學(xué)子,為國儲才。”
......
他一條條,一款款,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筆錢的去向,都指向了一個絕對光正偉岸,誰也挑不出錯處的地方。
他把陸炳想含糊吞下的那塊肥肉,切成了一塊塊,然后貼上了“戚繼光”、“忠烈祠”、“翰林院”、“國子監(jiān)”這些閃閃發(fā)光的標(biāo)簽。
寫完之后,他沒有署自己的名。
他在信的末尾,只寫了一行字。
“江南一匠人顧塵,感念圣恩,散盡家財,泣血叩請陸指揮使大人,代為監(jiān)察以上款項之落實。若此功成,則我顧家雖家破人亡,亦無憾矣?!?/p>
他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家破人亡,卻一心為國的悲情忠臣位置上。
他不是去要錢的。
他是去“求”陸炳,求這位錦衣衛(wèi)指揮使大人,幫他把這份“忠心”,落實到位。
他把燙手的山芋,又原封不動地,甚至燒得更紅更燙,扔回給了陸炳。
陸炳不是要名嗎?
好啊。
我給你一個名垂青史的機會。
這三十萬兩,你一分都別想貪。你不但不能貪,你還得自己貼錢進(jìn)去,把這張單子上的事,辦得漂漂亮亮。
你要是敢不辦,或者辦得有瑕疵,那徐階這頭老狐貍,會立刻拿著這份“匠人泣血陳情書”,在朝堂上發(fā)難。
到那時,你陸炳就不是抗倭功臣,而是侵吞忠良家產(chǎn),欺上瞞下的國之巨蠹!
這一招,叫捧殺。
我殺不了你,我就把你捧到天上,讓所有人都看著你,讓你自己下不來臺。
寫完信,顧塵將其裝入信封,交給了裕王府的護(hù)衛(wèi)。
“想辦法,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徐閣老的手里。記住,一定要比我先到京城?!?/p>
護(hù)衛(wèi)接過信,看著顧塵那雙平靜得有些可怕的眼睛,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他感覺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一封信。
而是一把能殺人于無形的刀。
官船日夜兼程,三天后,抵達(dá)了通州碼頭。
京城,終于到了。
顧塵換上了一身干凈的儒衫,懷里揣著那張“萬民折”,手里捧著一個用明黃錦緞包裹的木盒在裕王府派來接應(yīng)的人的帶領(lǐng)下,下了船。
京城的繁華遠(yuǎn)勝應(yīng)天府。
但顧塵無心觀看。
他被直接帶到了裕王在城外的一處別院,李芳早已在此等候。
“顧小哥,你那封信徐閣老已經(jīng)收到了?!?/p>
李芳的臉上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和贊賞,“閣老看后,只說了一個字。”
“什么字?”
“妙?!?/p>
顧塵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有了徐階這只老狐貍?cè)刖?,陸炳那條猛虎就有了掣肘。
“王爺已經(jīng)為你安排好了?!崩罘颊f道,“明日早朝,你將作為貢瓷匠人,在午門外等候圣上召見。這十件天青釉,就是你唯一的依仗?!?/p>
顧塵點點頭。
他知道,這十樣?xùn)|西,既是他的護(hù)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成敗,在此一舉。
第二天,天還沒亮,顧塵就被帶到了午門之外。
他捧著那個木盒,靜靜地站在文武百官隊列的末尾,像一尊雕塑。
晨光熹微,金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中閃爍著威嚴(yán)的光。巨大的宮門,好比一頭沉默的巨獸,隨時準(zhǔn)備吞噬一切。
周圍的官員們,對他這個穿著普通儒衫,卻能站在這個地方的年輕人,投來好奇和審視的目光。
顧塵目不斜視,心如止水。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鐘鼓聲響起。
早朝開始了。
文武百官魚貫而入,顧塵依舊站在原地,等待著。
他等了整整一個上午。
就在他以為今天可能見不到皇帝,計劃要出現(xiàn)變數(shù)時,一個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慢悠悠地從午門里走了出來。
“哪個是德順窯的顧塵?”太監(jiān)的聲音,尖細(xì)而慵懶。
“在下便是?!鳖檳m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那老太監(jiān)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圣上在西苑修道,沒空見你。東西留下,你回去吧?!?/p>
說完,他便要伸手去拿顧塵手里的木盒。
顧塵的心,猛地一沉。
不見我?
嘉靖皇帝沉迷修道,不見朝臣是常有的事??伤羰遣灰娮约?,那自己所有的計劃,就全都落了空。
他將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被京城這潭深水,無聲無息地吞沒。
陸炳想要弄死他,將不費吹灰之力。
不行!
絕對不能這樣!
電光火石之間,顧塵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決定。
他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老太監(jiān)的手。
然后,他將手里的木盒,高高舉過頭頂,對著午門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悲聲高呼。
“草民顧塵,有天大的冤情,要面呈圣上!”
他這一聲,用上了項目經(jīng)理跟甲方扯皮時練出來的全部肺活量,聲音穿云裂石,在空曠的午門廣場上,久久回蕩。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那老太監(jiān)臉色劇變,尖聲喝道:“放肆!竟敢在午門咆哮!來人,給咱家把這個瘋子拿下!”
幾名守門的金甲衛(wèi)士立刻圍了上來。
顧塵不退反進(jìn),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
他看著那些圍上來的衛(wèi)士,看著那個氣急敗壞的老太監(jiān),看著那座深不可測的紫禁城,再次高聲喊道。
“陸炳陸大人!草民知道您就在這宮里!”
“草民不求您能把家父的血汗錢還回來!草民只求您!看在東南沿海數(shù)十萬將士的份上!看在草民一片忠君愛國之心的份上!”
他猛地打開手里的木盒,從里面取出一只天青釉膽瓶。
在所有人駭然的注視下,他將那只價值連城的寶瓶,狠狠地,朝著身前的漢白玉石階,砸了下去!
“啪嚓!”
那抹令整個江南都為之瘋狂的天青色,在紫禁城前,碎裂成了一片璀璨而又凄美的星辰。
“草民只求您!別拿我們匠人的心血,去填您那永遠(yuǎn)都填不滿的欲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