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頭那摞用油布仔細(xì)包好的大團結(jié)，暫時壓下了蘇國強眉心的褶子。

那天救下的小男孩蘇家人廢了不少唇舌，才知道他叫顧澤。

顧澤的身體在蘇家兩口子小心翼翼的照料下退了燒，傷口結(jié)了痂。

但他就是不說話。

大部分時間，他就蜷在炕梢屬于蘇糖的那個小角落，手里死死攥著一樣?xùn)|西。

那天晚上，蘇糖為了安撫他，慌亂中塞進他手心的、一塊黏著臟污糖紙的劣質(zhì)水果硬糖。

糖早化了，黏糊糊的，洇透了粗糙的糖紙。

他也不嫌臟，就那么攥著。

蘇國強試著給他端水，他眼皮都不抬。

林秀芬輕聲細(xì)語問他餓不餓，他也毫無反應(yīng)。

只有蘇糖靠近時，他才會有點反應(yīng)。

“糖糖，吃飯了。”林秀芬端著熱氣騰騰的玉米糊糊，招呼女兒。

蘇糖應(yīng)了一聲，剛邁開小短腿，一只冰冷的小手立刻像鐵鉗般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嚇人。

蘇糖吃痛，試著推開他的手，“顧澤哥哥，我，我去吃飯?！?/p>

紋絲不動。

那眼神里的偏執(zhí)和恐慌，濃得化不開。

“糖糖，坐這兒吃，坐這兒吃。”

林秀芬趕緊拿了兩碗玉米糊糊放到炕沿，蘇糖無奈，只能挨著顧澤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糊糊。

林秀芬柔聲細(xì)語的道：“好孩子，這個好吃，多吃點。”

顧澤看都不看林秀芬遞過來的勺子，固執(zhí)地舉著那塊糖紙，只盯著蘇糖。

“快過中秋節(jié)了，”林秀芬翻著日歷，臉上難得有了點期待的光，但只是一瞬就又消失了。

“孩子他爸，要不給老大、老二、三丫頭他們?nèi)€電話吧，讓他們先別回家了?！?/p>

蘇國強跟林秀芬對視一眼，心領(lǐng)神會，“中，回頭我去小賣店打電話告訴他們。”

夫妻倆回頭看著炕上的顧澤，心里心頭五味雜陳。

這天，顧澤還沒睡醒，糖糖在院子里玩，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撥浪鼓的悶響。

一個穿著邋遢的矮胖男人，挑著個蒙著灰布的貨郎擔(dān)，停在了蘇家院門口。

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針頭線腦，頂針發(fā)卡，洋火洋胰子嘞?！?/p>

吆喝聲干澀，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眼神卻像鉤子似的，透過院門的縫隙，飛快地往里瞟。

蘇國強正在院子里劈柴，聞聲抬頭，剛想擺手說不需要。

縮在窗臺邊曬太陽的蘇糖，小身子猛地一僵。

貨郎擔(dān)。

書里提到過，顧家的仇家，前期就是假扮成走街串巷的貨郎和收破爛的，在冰城各處暗中搜尋顧家父子的下落。

尤其是顧澤的特征，一個長得異常漂亮、卻陰郁沉默的小男孩。

眼看著那貨郎說要討碗水喝，已經(jīng)進了自己院子。

蘇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窗臺上跳下來，百米沖刺般的沖向正和貨郎說話的蘇國強。

速度太快，她一頭撞進了蘇國強懷里。

“哇——”的一聲就嚎開了。

蘇國強被撞得一個趔趄，手里的斧頭差點脫手，驚愕地低頭：“糖糖，咋了這是?！?/p>

“爸爸，壞人，他，他要抓糖糖。哇啊啊啊。”

蘇糖死死抱住蘇國強的腿，小臉埋在他褲子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他像，像上次騙李伯伯車的壞蛋，臭，臭臭?！?/p>

又是“臭臭”。

蘇國強心頭那根弦錚地一聲繃緊了。

上次趙德才的事還歷歷在目，他猛地抬頭，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警惕，狠狠瞪著那個貨郎。

那貨郎顯然沒料到這一出，被蘇糖那穿透力極強的哭嚎和蘇國強陡然兇狠的目光驚得一怔。

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壓低了帽檐，腳步往后退了半步，撥浪鼓也忘了搖。

“同志，你？”蘇國強沉聲開口，握著斧頭的手緊了緊。

就在這氣氛劍拔弩張的瞬間，“嗚哇嗚哇”。

尖銳的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是街道巡邏的民警三輪摩托。

那貨郎臉色“唰”地變了，再顧不上掩飾，猛地一甩貨擔(dān)，轉(zhuǎn)身就朝旁邊狹窄的胡同口瘋狂竄去。動作快得不像個胖子。

“站住。”蘇國強大吼一聲，想追，又顧忌著腿上的女兒。

“警察叔叔，抓壞人，壞人跑啦。”蘇糖立刻扯著嗓子，朝著警笛的方向用盡全力尖叫。

摩托一個急剎停在院門口，兩個民警跳下車：“怎么回事？”

“那個人，他，他要抓我女兒。”蘇國強指著貨郎消失的胡同口，急聲道。

兩個民警對視一眼，留下一人詢問，另一人拔腿就朝胡同追去。

蘇糖被蘇國強抱在懷里，心臟還在狂跳，小臉煞白。

她偷偷望向胡同深處，那里幽暗曲折。

突然！

“呃??！”

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從胡同深處傳來。像是喉嚨被瞬間扼斷。

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蘇糖的小身子猛地一哆嗦。

追進去的民警很快押著一個人出來了。

正是那個貨郎，此刻他面無人色，雙腿癱軟，幾乎是被民警拖著走，褲襠處一片深色水漬，散發(fā)出難聞的騷臭味。

他眼神渙散，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嘴里無意識地嗬嗬作響。

“媽的，跑得倒快。差點讓他翻墻溜了，嚇尿了都?！泵窬艘豢?，押著人走向摩托。

蘇糖的目光死死盯著民警身后那條幽深的胡同。

慘叫聲響起的地方，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一個穿著深色工裝、身形精悍如鐵的男人，悄無聲息地從墻角的陰影里踱了出來。

是阿力！

他面無表情，手上還粘著污濁的血漬。

濃重的血腥味，仿佛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瞬間鉆進了蘇糖的鼻腔。

“別看！”

一聲嘶啞低沉的童音在蘇糖耳邊響起。

一只冰冷的小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顧澤。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跑到了蘇糖身邊。

蘇糖眼前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她甚至能感覺到顧澤捂著她眼睛的手，也在極其輕微地顫抖。

不是因為害怕。

那是一種，被同類血腥刺激后，近乎本能的、壓抑的顫栗。

巷子口的阿力似乎朝院門這邊瞥了一眼，眼神冷漠得像在看路邊的石頭。

他轉(zhuǎn)身，身影再次無聲地沒入幽深的胡同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警笛聲再次響起，載著嚇癱的貨郎遠(yuǎn)去。

小院恢復(fù)了死寂。

蘇國強和林秀芬還沉浸在剛才的驚變中，臉色發(fā)白，沒注意到阿力的出現(xiàn)和消失。

只有蘇糖，眼前被顧澤冰冷的手捂著，耳朵里嗡嗡作響。

就在這時，院墻外不遠(yuǎn)處，傳來汽車引擎低沉的熄火聲。

車門打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裹著寒氣，拄著一根烏沉沉的手杖，站在蘇家門口。

此人正是顧澤的父親，之前救下的那個血人——顧震霆。

他臉色依舊蒼白，深不見底的目光，先掃過驚魂未定的蘇家夫婦，掠過被顧澤死死捂住眼睛的蘇糖。

最后，定格在胡同口那片殘留著打斗痕跡和幾滴暗紅的地上。

阿力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后半步，垂手肅立。

顧震霆的目光落在那灘刺目的暗紅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他低沉的聲音道：“留活口了？”

阿力微微躬身：“是，敲掉牙，斷了手腳筋，舌頭留著，按您的吩咐，丟給警察了?！?/p>

顧震霆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冷哼，指關(guān)節(jié)在烏木手杖上緩緩摩挲，眼神銳利如刀：

“很好。釣大魚，餌，得是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