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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聞香
一去經(jīng)年,密州城郊外車馬驛旁,多了一家小小的醫(yī)廬。醫(yī)廬不過是間小小的茅舍,籬芭環(huán)繞,綠樹四合,曬藥的竹篩子擺滿小小的四方院落,散布著淡淡藥香。
茅舍門楣前掛著張布幌子,總是在風(fēng)中上下折著跟頭——上書“青囊居”三字。
青囊走南北,紅塵問有無。
這日郝凝嫣依舊起得極早,開門掃去了堆積的一地的落花。趁著清早無人光顧醫(yī)廬,她悄然走進草廬偏僻的后堂。
掀開一道粗布帷幕,夫君沉睡的棺槨,就在那里安靜地橫陳著,每日清晨,她都會獨自來這里,靜悄悄地看望他。
然而,這是她最深的一個秘密。前堂那些偶爾來醫(yī)廬看個頭疼腦熱,打包拿幾幅膏藥藥材的男女老少,沒有人知道會知道,這個當(dāng)廬看病的小寡婦,竟在黑洞洞的后堂藏匿著夫君的遺體。
立誓為夫君昭雪,一意孤行離家遠走后,孀居的女子將朝廷給的撫恤金銀原封不動地封存,用身上最后的體己錢,盤下了這幾間簡陋得蛛網(wǎng)密布的草廬,用于停放夫君的尸身。
決定將草廬改做醫(yī)館,本是無奈之舉——畢竟一個孀居女子獨居在此,若不人來人往地做些營生,恐怕過于引人矚目。
何況,一日三餐總不能餐風(fēng)飲露,而要維持夫君的遺體不腐,要用的藥材也得花錢,前思后想,郝凝嫣終于打出了醫(yī)館“青囊居”的幌子,開始賣藥治病。
郝凝嫣本沒學(xué)過多少醫(yī)術(shù),三年來,為查明夫君之事,她拜了一名仵作為師,扎扎實實地學(xué)了一手剖尸驗骨的本事。
想來想去,她一個孤身女子若要謀生,也不得不靠這一手本事,而醫(yī)館的幌子,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然而周圍男女老幼聽說新開了醫(yī)館,得了頭疼腦熱的都紛紛上門,郝凝嫣只好硬著頭皮替他們醫(yī)治——畢竟仵作和郎中,雖然一個看死人,一個看活人,但是滿打滿算倒也半斤八兩,湊合可以應(yīng)付,這兩年竟好歹沒治出人命。
豈知這醫(yī)廬一開,種種出乎意料的事由都紛紛找上門來——短短數(shù)月,“青囊居”這間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醫(yī)廬,以及那位來歷莫測的女郎中,竟已憑著一身神鬼莫測的本事,成了方圓百里最令人好奇的傳說。
日頭漸高,凝嫣給來尋醫(yī)的幾個老人孩童開過了幾幅或治風(fēng)寒或治痢疾的藥方,正坐在竹籬前的小杌子上出神,忽聽得醫(yī)廬的竹籬外馬聲長嘶,一輛馬車卷著煙塵戛然而止,又有人高聲叫喊,斷了郝凝嫣的思緒。
“郝醫(yī)仙救命!”
郝凝嫣斂衣站起,知道這必是又有聽了謠傳的病患上門,微感頭痛。遙遙見到見外面七八個人呼哧帶喘地向醫(yī)廬這邊奔來。當(dāng)中二人還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張條形之物。待他們離得近了,方才看清這一行人有男有女,男的一色周整的黑衣小帽,看來是大戶人家的家丁打扮,女的則青衣雙髻,是個丫鬟。
當(dāng)先二人抬著的原是一張?zhí)賹献哟旱?,被兩個家丁小心置于醫(yī)館之前。春凳上覆蓋著一襲華貴的錦袍,錦袍下微微突起,看來是個瘦弱的人形——想來這便是這一行仆婢帶來求醫(yī)的病患,也不知是患了什么重病,大約是見不得風(fēng),被錦袍從頭至腳遮了個嚴實,也不見什么動靜,只錦袍的皺褶,被秋風(fēng)吹得微微顫動。
“郝醫(yī)仙,勞煩你救救我家小姐。”當(dāng)先一個看上去年紀稍大,也最精干的家丁拱了拱手道。他大約是貫作迎來送往之事的,頂著的那笑容猶如一張嚴絲合縫的面具,和臉上的一褶一縫扣合在一起。
“醫(yī)仙”二字,原是因從前一樁烏龍而起,聲名竟遠播出去,路人皆知,郝凝嫣不覺聽得臉上發(fā)燒,但見那病患大約病況緊急,也顧不得多說,連忙招呼眾人抬了病人,至醫(yī)廬的小廳之中診治。
那小廳只是一間茅舍,當(dāng)中只有一張竹桌,幾把竹椅,另有一只咕嘟咕嘟藥香四溢的小銀吊子,溫在碳爐之上。十個人擠在廳中,登時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幾個看上去地位稍低的家丁,便只好站在門外。
一方小院,總共只有三間茅舍,北面稍大的被郝凝嫣用作前廳,平時為病患看診,西側(cè)的小屋則是她自己日常居住。至于東側(cè)向陽處的幾間房,郝凝嫣掛了幾張布幔子,隔為幾件,用作收治病患的病室。
只不過,來前看診的病患,多是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多是即治即走,甚少需要收治在醫(yī)廬之中——這段時日之中,長期賴在青囊居不走的病人,只有一個。
每每提到那個家伙,郝凝嫣便要腦殼疼上一陣——那個最最奇怪的病患,是她偶然撿回來的,身份不詳,來歷不詳,連名字也未必是真的,更是不詳,說到診金更是掏不出的,偏偏還患了一身半死不活,時好時壞,隨時要等著她來續(xù)命不然就好像要斷氣的怪病,就借著這個由頭,這么日日賴在醫(yī)廬之中,腆著張臉白吃白住白治病,隔三差五還要氣得她七竅生煙。
然而你既然開了醫(yī)廬,收了病患在此,也不能不管不治,若當(dāng)真把他一腳踢出去扔在大街上,任他病發(fā)而死吧,也說不過去。
好在,那個死賴著不走的家伙,總算也有幾分可取之處——那就是長了一張驚天地泣鬼神的帥臉,這讓郝凝嫣被吃了一年白飯,總算能平衡些許。
“你們是何來歷?這位小姐所患的是何病?”
“唉,此時說來話長。”那最精干的家丁向郝凝嫣拱了拱手,“我家主人姓胡,乃是一方富商,做的是香料生意。小人叫做鴻福,這位是丫鬟漱紅,都是胡府的下人,那六位是看家護院的兄弟,都是來陪小姐看病的。至于我家小姐,這個,這個,患的是…….”
鴻??邶X極為伶俐,一番話說得清楚明白,然而說到小姐的病癥,卻不知如何吞吐起來。那丫鬟漱紅倒是個直性子,上前接口道:“我家小姐是前日上元節(jié),和府內(nèi)家人用家宴時,吃了兩口自己親手下廚煮的湯羮,便突然暈倒在地的,旁的事情便不知道了?!?/p>
對于胡小姐的病情,鴻福再不多言,只自行囊取出一錠黃金來,恭恭敬敬地奉上:“這是府上給醫(yī)仙的診金,不成敬意?!?/p>
郝凝嫣猶豫,幾番推讓,那家丁不由分說,硬塞在她的手里。郝凝嫣只覺那黃金分量十足,沉甸甸地甚是墜手,顯然價值不菲,看來那位患病的姑娘,果真是豪闊之家的大小姐。
郝凝嫣俯下身去,輕輕揭開了覆在小姐身上的那件錦袍。然而就在那一剎那,郝凝嫣以余光注意到注意到,胡府一眾仆婢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有的甚至微微退開了一小步。
郝凝嫣冰雪聰明,立時覺察到幾人反應(yīng)不似尋常:既是下人陪同小姐看病,此時神色就算不是憂慮焦急,也決不應(yīng)是這種又忌憚又畏懼的神色——難道是胡家小姐患了什么疫癥惡疾?然而,方才那些仆婢又說,之前胡家小姐還與家人團圓家宴,這豈非自相矛盾?
郝凝嫣正思索著,已然將覆蓋的錦袍揭開,只見下面露出一張蒼白到全無血色的面龐,果真是個清秀美貌的女子,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身穿一身深醬紅色的綢衫,身段纖細,青絲微亂,發(fā)絲上沾著些許沙塵。
郝凝嫣見到胡小姐發(fā)絲上的沙塵,神色微動——既是大家閨秀,就算遠來求醫(yī)也是待在馬車內(nèi),頭發(fā)上因何會有沙塵?
郝凝嫣這個念頭還未及深思,已觀察到胡小姐面色白中泛青,忽然驚覺不對,伸手一摸她的手臂,果是冰冷一片,肌肉塌陷,全不受力,肢體竟是面團一般柔軟異常。
郝凝嫣猛地蹙了眉頭,抽回手去。
——眼前被眾仆婢擁簇著來看病的胡小姐,哪里是個活人,分明,分明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