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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兩人的額頭,隔著那截象征聯(lián)結(jié)的紅綢,在搖曳的燭火和慘白的喪幡下,在冰冷的棺槨旁,極其短暫地、幾乎微不可查地觸碰了一下。
冰冷,僵硬,帶著血腥和藥味。
一觸即分。
“禮......禮成——!”趙伯帶著哭腔,終于喊出了最后兩個字。
蕭御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回冰冷的棺壁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嘶聲,意識迅速模糊,眼前陣陣發(fā)黑。
謝鳳卿緩緩直起身。手中的紅綢另一端,那緊攥的力量已然松懈、滑落。
她低頭看了一眼掌中那截粗糙的紅綢,又抬眼看向棺中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的男人。
燭火在她身后跳躍,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冰冷的墻壁和那口巨大的黑棺上。
這一拜,
她得了名分,一道立足這吃人王府的護(hù)身符。
他,得了生機(jī),一個從地獄邊緣被強(qiáng)行拽回的渺茫機(jī)會。
而那口冰冷的棺材,那截染血的紅綢,如同一個詭異的印記,深深烙在了這個雪夜。
京城的風(fēng),自北方呼嘯而來,卷起漫天狂雪,卻在這一刻,被這靈堂中荒誕的燭火,無聲無息地,推向了無人預(yù)料的軌道。
子時已過,風(fēng)雪未歇。鎮(zhèn)北王府世子寢殿,如今這臨時布置的“洞房”,依舊被一種緊繃的死寂籠罩著。外廳廊下,幾盞新掛上的紅燈籠在風(fēng)雪中飄搖,微弱的光暈勉強(qiáng)映照著階前幾株被厚雪壓彎了枝頭的寒梅,紅梅白雪,本該清絕,此刻卻透著一股孤寒的凄愴。
內(nèi)室,燭火通明??諝饫飶浡鴿饬业乃幬?、血腥味,還有一股火酒被點燃后的辛辣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蕭御赤著上身,背對燭光,伏臥在鋪著厚厚錦褥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那本該是充滿旖旎氣息的婚床,此刻卻成了手術(shù)臺。他寬闊的肩背線條流暢,肌肉緊實,這本該是充滿力量的軀體,此刻卻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痕跡。
一條條蛛網(wǎng)般的黑紫色紋路,如同活物般從腰脊處蔓延開來,猙獰地盤踞在他的皮肉之下,顏色最深、最密集的區(qū)域,已然爬上了左肩胛骨,距離心臟的位置,僅余半寸之遙!那黑紫的毒線在燭光下微微凸起,如同皮下蟄伏著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毒蛇,散發(fā)著不祥的死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讓那些毒線仿佛在蠕動,昭示著死亡步步緊逼。
謝鳳卿站在床邊,褪去了白日里那身劣質(zhì)嫁衣,換了一身王府婢女尋來的素凈常服,烏發(fā)松松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纖細(xì)脆弱的脖頸。然而她臉上的神情,卻與這份柔弱毫不相干。她眼神專注如冰,手中拿著一柄在燭火上反復(fù)燎烤、刃口薄如柳葉的銀色小刀,刀尖在跳躍的火苗中泛著幽冷的寒光。
“毒線已逼近心脈,”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需割開皮肉,放出淤積毒血,再以火針封穴,逼退毒線。過程極痛,如刮骨剔髓。殿下,”她抬眸,目光對上蕭御側(cè)過臉來投來的、因劇痛而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冰冷的視線,“忍得住么?”
蕭御的唇色是失血的灰白,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了深深的齒痕,滲著血珠。額角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滑落,浸濕了鬢角。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翻涌著劇痛帶來的生理性水光,但那目光深處,卻是一片被強(qiáng)行凍結(jié)的寒潭,唯有不屈的意志如同不滅的星火在其中燃燒。
“廢......話......”他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壓抑的顫抖,“動手!”
沒有半分猶豫。謝鳳卿手中燒得滾燙的銀刀,精準(zhǔn)地劃向蕭御后背毒線最密集、顏色最深的那片區(qū)域!
“嗤——!”
滾燙的刀刃接觸皮肉的瞬間,伴隨著細(xì)微的灼燒聲和皮肉翻卷的聲音。一股濃稠得如同墨汁、散發(fā)著濃烈腥甜腐杏氣味的黑紫色毒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從刀口處噴濺而出!
蕭御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嘶吼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深處迸發(fā)出來!全身肌肉賁起,青筋如同虬龍般在皮膚下暴突,巨大的痛楚幾乎將他殘存的意識撕碎!他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褥,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骨節(jié)泛白。
謝鳳卿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她動作快如閃電,左手早已準(zhǔn)備好的、浸透了烈酒的棉紗迅速覆上,吸走涌出的毒血,右手卻毫不停歇!
“唰!”“唰!”“唰!”
三枚細(xì)如牛毛、通體被烈酒火焰燎烤得微微泛紅的銀針,帶著灼熱的氣息,如同三道赤紅的流星,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蕭御后背三處關(guān)鍵大穴——神堂、心俞、魂門!針尖入肉的瞬間,發(fā)出細(xì)微的“滋”聲!
“呃啊——!”蕭御身體猛地一抽,又是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吼,冷汗瞬間浸透了身下的錦褥。
但這僅僅是開始!
謝鳳卿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美感。她的指尖如同穿花蝴蝶,每一次探向旁邊火酒盆上方,捻起一枚燒得通紅的銀針,再落下時,都精準(zhǔn)地刺入一個足以致命的死穴旁!
天宗、秉風(fēng)、曲垣、肩外俞、附分、魄戶、膏肓、神道、靈臺、至陽......
一枚枚燒紅的銀針,帶著灼人的熱力與刺骨的銳痛,接連刺入蕭御后背的皮肉!十三處!整整十三處死穴要津!每一針落下,蕭御的身體都會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一下,額角的青筋如同要爆裂般跳動,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在寂靜的室內(nèi)拉扯出令人心悸的回響。
若此刻有旁人在側(cè),定會駭然失色。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在用最酷烈的手段,將人反復(fù)凌遲于生死邊緣!
黑紫色的毒血不斷從最初的刀口和銀針周圍的皮膚滲出,被謝鳳卿用烈酒棉紗一次次擦拭干凈。那濃烈的腥臭毒氣彌漫了整個內(nèi)室。
當(dāng)?shù)谑冻嗉t的銀針,穩(wěn)穩(wěn)刺入至陽穴下方半寸時,謝鳳卿的指尖終于微微一頓,額角也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而蕭御,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金紙,身體因為持續(xù)的劇痛而微微顫抖著。然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死死地盯著拔步床對面梳妝臺上那面巨大的銅鏡。
銅鏡昏黃的鏡面里,清晰地映照出床上的景象:他傷痕累累的后背,插滿了閃爍著幽冷光澤的銀針,如同刺猬。而那個站在他身后的、一身素衣、神情冷冽專注的少女......
她的動作狠絕精準(zhǔn),眼神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手下承受著刮骨之痛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塊需要被剔除腐肉的木頭。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痛楚、屈辱、驚悸以及一絲......被絕對力量掌控時產(chǎn)生的奇異顫栗感,如同毒藤般纏繞上蕭御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這女人......是鬼!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就在這念頭翻涌的瞬間,一股強(qiáng)烈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噗——!”
又是一口暗紫發(fā)黑、粘稠如泥的毒血,不受控制地噴濺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噴在床沿搭著的一方素白喜帕之上!
那方象征著喜慶和貞潔的帕子,瞬間被濃稠的毒血浸透了大半,暗紫的血色在素白的底子上迅速暈染開,如同開出了一朵妖異而絕望的彼岸花。
謝鳳卿的目光在那染血的喜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幽深。隨即,她迅速將最后幾處滲血的針孔擦拭干凈,拔下幾枚關(guān)鍵銀針檢查針尾的色澤。當(dāng)看到針尾那抹深邃的靛青稍稍褪去一絲,轉(zhuǎn)為暗沉的黑紫色時,她緊繃的唇角終于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毒線......退了半寸?!彼謇涞穆曇繇懫?,帶著一絲疲憊,卻宣告了初步的勝利。
她放下棉紗,拿起旁邊準(zhǔn)備好的干凈布巾,開始清理蕭御背上殘留的血污和藥酒。動作依舊利落,卻少了幾分方才的凌厲殺伐之氣。
蕭御伏在那里,如同虛脫。巨大的痛楚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意識在黑暗的邊緣沉浮,只剩下粗重破碎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他閉著眼,睫毛因為劇痛的余韻而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冰冷堅硬、帶著金屬特有涼意的東西,被塞進(jìn)了他垂在床邊、尚能微微動彈的右手掌心。
那觸感......他猛地睜開眼!
半枚青銅虎符!
虎符只有巴掌大小,造型古樸兇猛,虎口大張,獠牙畢露,通體泛著幽冷的青銅光澤。一道鋸齒狀的斷裂痕跡清晰可見,昭示著它只是完整兵符的一半。符身上刻著古老的銘文——“鎮(zhèn)北”。
“鎮(zhèn)北王府兵符,憑此可號令北府三千死士?!敝x鳳卿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尋常物品,“按約定,三日之內(nèi),歸我調(diào)用?!?/p>
蕭御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冰冷的虎符硌著他的掌心。他艱難地側(cè)過頭,目光沿著自己血跡斑斑的手臂向上,最終落在謝鳳卿那張沉靜的側(cè)臉上。她的指尖,正落在那半枚虎符鋸齒狀的斷裂處,輕輕摩挲著?;椟S的燭光映著她低垂的眼睫,在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翻涌的究竟是何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