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林晚星恢復(fù)記憶那天，數(shù)架直升機(jī)在我們村上空盤旋，她是首富失散多年的女兒。

管家畢恭畢敬地等在門外，村民們都以為她會帶我走，畢竟我們夫妻數(shù)年。

可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我，目光復(fù)雜，似乎在做什么決定。

最終，她卻走向了人群外的另一個男人。

我早該知道的。

在一起幾年，她時(shí)常抱怨我不解風(fēng)情，只懂搗鼓那些破草藥，說滿屋的藥味讓她透不過氣。

我以為她是想逃離這間小屋，直到那天看見樹下的他們。

他們并肩而坐，聊著我聽不懂的星辰大海，他為她拂去肩上落花，她笑靨如花。

原來，她失憶時(shí)愛上的，也從來不是我。

我平靜地看著他們，轉(zhuǎn)身拿起我的藥箱：

“你們走吧。”

“隔壁王大爺?shù)耐冗€等著我換藥，不送了?！?/p>

1

天空的轟鳴聲傳來時(shí)，我正在教我們的女兒念念分辨草藥。

念念的手一抖，把兩味相沖的藥材混在了一起。

我滿眼平靜，說道，“念念，你要記得，醫(yī)者的一時(shí)疏忽，就是一條人命?！?/p>

我知道，是城里來人了。接下來，林晚星會同她的家人相認(rèn)，馬上就要回到她原來的世界。

即便在旁人離開后，林晚星依舊淡然自若。

那份屬于高門貴女的清高，似乎早已被深深刻進(jìn)了她的骨子里。

而我，比她還要平靜。

我照?；氐交丶?，整理我的那些瓶瓶罐罐。

路過的張大爺探頭進(jìn)來調(diào)笑，“阿澈啊，你都要跟著媳婦去城里大富大貴，還守著這些破藥材干嘛？”

那天，林晚星跟她的家人說，她要收拾一下。

讓他們第二日再來接人，還說她要帶兩個人一起回去。

村里的人都羨慕我走了大運(yùn)。

全然忘了林晚星當(dāng)初渾身是傷地倒在溪邊，什么也不記得。

只有我這個赤腳醫(yī)生把她背了回來，悉心為她醫(yī)治調(diào)理。

村子小，她一個外來姑娘長住在我這里，我怕村里人說閑話污了她名聲，索性娶了她。

那天，也僅僅是抓了幾包草藥當(dāng)喜糖，就算結(jié)婚了。

婚后，我們也算安穩(wěn)和睦。

那時(shí)，她滿眼都是我，還為我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

如今她要走，自然該帶走我和孩子。

但我知道，那兩個人里，不會有我。

前世的回憶歷歷在目。

思及此，我只是對張大爺笑了笑，回道：“城里有城里的好，我還是更習(xí)慣跟這些草藥打交道?！?/p>

我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一旁新收的幾株珍稀藥材上。

它們才是我真正的倚仗，足夠我在任何地方安身立命，開始新的生活。

2.

我回到家時(shí)，沈聿舟正拿著平板，教念念畫畫。

屋里很安靜，只有他溫潤的嗓音。

“念念，你看，畫畫的手要干干凈凈的?！?/p>

“不能像你爸爸那樣，手上總是沾著黑乎乎的藥膏?！?/p>

我低頭，看著自己指甲縫里洗不凈的藥漬，手上因?yàn)槌Ｄ険v藥而磨出的厚繭。

林晚星就坐在旁邊，沒有看我，嘴角勾起著極淡的笑意。

我記得，沈聿舟是以“采風(fēng)”和“養(yǎng)病”的名義，住進(jìn)我們村的。

他來的時(shí)候，被風(fēng)濕痛折磨得路都走不穩(wěn)，臉色慘白。

是我，用祖?zhèn)鞯拿刂扑幘?，配上一次次的針灸，才讓他重新站直了身體。

從那時(shí)起，一切就都變了。

他成了我家的?？?，熟稔得像是這個家的另一個主人。

他會帶來城里新奇的點(diǎn)心，卻只給林晚星和念念。

他夸林晚星有不俗的藝術(shù)品位，又嘆息著說，她不該被困在這山村里。

每次他這么說，林晚星的眼底就會泛起波瀾。

然后落寞地看著我院子里晾曬的草藥。

他言語間，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我配不上她。

我一身草藥味，而他，永遠(yuǎn)干凈、優(yōu)雅，身上帶著淡淡的木質(zhì)香。

他們聊著我聽不懂的畫派，看不懂的詩集，我只能在一旁沉默地為下一個病人搗藥。

我像一個闖入者，格格不入。

后來，他慫恿林晚星去村小學(xué)當(dāng)美術(shù)老師。

從此，他的稱呼從“晚星”變成了“林老師”。

一聲聲“林老師”，叫得親昵又疏離。仿佛在提醒我，她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一個我無法觸及的世界。

那天我去送飯。

推開教室的門，就看見林晚星正將我精心為她燉的強(qiáng)身湯藥，一勺一勺地喂給沈聿舟。

她說自己身體弱，特意讓我每天熬。

我每天凌晨上山采最新鮮的草藥，守著爐火熬幾個小時(shí)，才熬出那一小碗。

沈聿舟靠在椅背上，享受著她的照顧。

念念在一旁拍著小手，開心地喊：“沈叔叔最喜歡爸爸熬的藥了！”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我辛苦賺來的錢，養(yǎng)活的妻女，連同我耗費(fèi)心血熬制的湯藥，都成全了他們。

恍惚間，前世那場歇斯底里的爭吵。

也是因?yàn)橐煌胨?，我終于沒忍住，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喝我給妻子補(bǔ)身體的藥。

林晚星卻冷著臉，一把將我推開。

“蘇誠，你能不能別這么小心眼！聿舟身體不好，你跟他計(jì)較什么！”

“你現(xiàn)在立刻給聿舟道歉！”

我的女兒念念，躲在林晚星身后，哭著指著我。

“爸爸是壞人！爸爸欺負(fù)沈叔叔！不給沈叔叔喝藥！”

沈聿舟在一旁假惺惺地勸著，“晚星，算了，都怪我......”

可他那雙眼睛里，充滿了得意和嘲弄。

那一刻，我被他們?nèi)齻€人包圍，成了這個家最多余的人。

我承認(rèn)，他干凈，他優(yōu)雅，他懂林晚星向往的星辰大海。

而我，只有一雙沾滿藥泥和塵土的手。

他們站在一起，才更像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3

我背著藥箱進(jìn)門，林晚星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她捂住鼻子，眉頭緊鎖

她冷淡的掃了我一眼。

“我們......就要有錢了，你以后不用再這么辛苦上山了?！?/p>

我沒理她。

放下藥箱，從里面拿出的銀針，卷起褲腿，準(zhǔn)備處理腿上的舊傷。

“爸！”

念念一臉嫌棄地看著我，眉毛皺成一團(tuán)。

“城里有最好的醫(yī)院，你能不能別再弄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了？”

神神叨叨。

我手一頓，針尖微微一顫。

前世，林晚星的家人也是這么說我的。

他們嘲笑我搗鼓草藥的樣子，說我是“跳大神的巫醫(yī)”。

他們從不信我的醫(yī)術(shù)，我祖上可曾經(jīng)是御醫(yī)啊。

可笑，可悲。

思緒回到她們要離開的那一天。

前世的我，手里緊緊攥著一包藥粉，那是我熬了幾個通宵，為體弱的念念特制的。

我滿懷希望地想把藥遞進(jìn)去，讓念念帶回去每天服用。

念念卻像躲瘟疫一樣，猛地縮回手，尖叫著讓我別碰她。

她奪過藥包，看也不看，直接扔到土里。

她頭也不回的上了直升機(jī)。

我省吃儉用，低價(jià)賣了很多藥材，買了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機(jī)。

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在視頻里，能多看她一眼。

可電話那頭，永遠(yuǎn)是不耐煩的催促。

“我很忙！”

“同學(xué)都在呢！”

“掛了！”

嘟嘟嘟的忙音，一次又一次，都讓我心理隱隱作痛。

我揣著身上所有的積蓄，坐了三十多個小時(shí)的綠皮火車，去了海城。

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我只想偷偷看她一眼，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可我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的，卻是她親昵地挽著沈聿舟的胳膊。

甜甜的喊著沈叔叔

笑得那么甜，那么幸福。

那一刻，她抬起頭，也看見了我。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全臉嫌棄。

她沒有喊我，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她死死拽著沈聿舟的胳膊，轉(zhuǎn)身就跑。

像是身后有什么恐怖的怪物在追趕。

她怕我這個渾身土氣的父親，喊出她的名字，玷污了她光鮮亮麗的生活。

那一瞬間，我終于明白了。

不是我的藥不靈了。

是人心，早就爛透了。

記憶的最后，是她十八歲的成人禮。

我被兩個高大的保安架著，從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里拖出去。

他們罵我是來搗亂的瘋子。

我掙扎著，喊著念念的名字，想把我一株特別珍貴的藥材送給她。

那是山上懸崖邊的百年靈芝，為了得到它，我摔斷了半條腿。

可回應(yīng)我的，只有周圍賓客鄙夷的目光，和林晚星冰冷的眼神。

巨大的悲痛讓我心臟病發(fā)作。

我喉頭一甜，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直直地倒了下去。

彌留之際，我看到人群的縫隙里。

林晚星和沈聿舟并肩站著。

他們靜靜看著我倒在血泊里，慢慢死去。

就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guān)的默劇。

我?guī)е鵁o盡的恨意閉上眼，以為一切都已結(jié)束。

誰知再睜眼，回到了林晚星回歸豪門的這天。

既然老天給了我重來的機(jī)會。

這一世，我只想離她們遠(yuǎn)遠(yuǎn)的。

一別兩寬，再不相逢。

4.

藥杵一下下砸在石臼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我正在為阿牛配一副健脾養(yǎng)胃的藥方。

“我不要喝這苦藥湯子！”

念念她不知何時(shí)站在門口，小臉皺成一團(tuán)，滿是厭惡。

她以為這藥是為她準(zhǔn)備的。

我手上的動作沒停，甚至沒抬眼看她。

“不是給你的?！?/p>

我的聲音很平淡。

念念愣住了，撇著嘴，一臉的不敢置信：“那是給誰的？”

“阿牛?！?/p>

我吐出這個名字。

阿牛是村里唯一不圍著沈聿舟轉(zhuǎn)的孩子，他瘦得像根豆芽菜，總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喊“江醫(yī)生”。

他說我給村里王大爺開的治腿疼的藥方，很有用。

前幾天，我見他餓得面黃肌瘦，捂著肚子蹲在墻角，便答應(yīng)給他調(diào)理身體。

念念的臉漲紅了，她從沒想過，我會把她眼里的屬于她“東西”給一個外人。

“我的藥，想給誰，就給誰?！?/p>

阿牛是村里唯一不巴結(jié)沈聿舟的孩子，總跟在我身后喊“江醫(yī)生”。

他總夸我的藥很有用。

前幾天我見他餓得面黃肌瘦，便答應(yīng)給他調(diào)理身體。

我平靜地將藥材包好。

念念氣急敗壞，跺著腳說：“我讓沈叔叔帶我去吃法國大餐！你連牛排都沒見過！”

我頭也不抬，繼續(xù)整理藥材：“嗯，沒見過，快去吧?！?/p>

她呆在原地，帶著哭腔指責(zé)我變了。

是啊，我變了。

前世，我把她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還重。

我以為血濃于水，我以為父女連心。

可最后，她眼里只有她的沈叔叔，沒有我這個可憐的老父親。

5

念念賭氣跑開后，林晚星走到我身邊。

她擺出那副善解人意的姿態(tài)：“江澈，你在生我的氣，對嗎？”

我沒理會，繼續(xù)低頭收拾我的藥材。

她又說：“你有什么不滿沖我來，別拿孩子撒氣?！?/p>

“我們明天就走了，別鬧得大家都不愉快?！?/p>

我聽到這話有些恍惚，前世她們走后，我的人生再無愉快可言。

我猛然回憶起，前世她的父親林振邦第一次見到我的場景。

那位海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時(shí)，突然捂住胸口

厲聲尖叫：“騙子！滾開！江湖騙子！”

我當(dāng)時(shí)完全懵了，我自問醫(yī)術(shù)精湛，怎么就成了騙子。

林家的其他人連忙上來安撫，解釋說林父自從林晚星失蹤后

精神就一直不好，備受打擊，讓我不要往心里去。

林晚星沒有為我辯解，她看著我，眼里只有對我的鄙夷，她也看不起我的醫(yī)術(shù)。

我像個小丑，被晾在原地

可更詭異的是

沈聿舟走進(jìn)來的時(shí)候。

前一秒還狂躁不安的林振邦，在看到沈聿舟時(sh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一把甩開旁邊攙扶他的兒子，沖過去，死死拉住沈聿舟的手。

他激動地喊道，聲音都在發(fā)顫：“聿舟！你來了！你可算來了！”

6

我后來才知道，沈聿舟能被林家接納，是因?yàn)樗缇秃土指复钌狭司€。

林父患有頑固的偏頭痛，遍尋名醫(yī)無果。

沈聿舟謊稱認(rèn)識國外專家，能治好林父的病，以此作為進(jìn)入林家的敲門磚。

可笑的是，他所謂的“國外專家”，用的其實(shí)是我祖?zhèn)鞯乃幏健?/p>

沈聿舟不過是偷偷拿走了我的心血，轉(zhuǎn)頭將其包裝成海外的先進(jìn)成果

而我這個只會用“土方子”的村醫(yī)，自然被視為眼中釘。

更可笑的是，我和林晚星，根本沒有領(lǐng)過結(jié)婚證。

所以沈聿舟順理成章地以“未婚夫”的身份，取代了我。

名正言順，毫無阻礙。

我回想起自己這一生。

父母早逝，靠著幾分薄田和一手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艱難維生。

村里人人都夸我是“小江神醫(yī)”，那時(shí)的我，一雙手白凈修長，連握筆都怕磨出繭子。

遇到失憶的林晚星后，一切都變了。

為了給她和念念更好的生活，我沒日沒夜地采藥、制藥、賺錢。

如今卻被歲月和藥材磨得粗糙不堪。

前世，沈聿舟穿著一聲名牌西裝找到我。

“江澈，你知道嗎？晚星說你身上的藥味讓她惡心?！?/p>

“她嫁給你，只是失憶后的無奈之舉?！?/p>

“她這種人，生來就該屬于殿堂，而你，只配待在泥土里?！?/p>

“自覺一點(diǎn)，別再出來丟人現(xiàn)眼?！?/p>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心如刀割。

我身上的藥味......

那是我為她和孩子奔波勞碌，換來的味道。

那是我用半條命的血汗，換來的味道！

竟讓她感到惡心。

念念和林晚星后來的態(tài)度也證實(shí)了他的話。

我反思自己，耗盡半生，究竟圖什么？

圖她們母女把我踩進(jìn)泥里，再吐上一口唾沫嗎？

從那天起，我徹底心死了。

這一世，我不會再等他們來羞辱我。

不等他們把我當(dāng)成垃圾一樣丟掉。

我要先一步，走出這片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