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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紡織廠燃起大火,我被燒斷的房梁壓在了車間角落。
但我并不慌張。我的妻子陳安雪,是公認的鐵娘子,一定會給我安排救援。
可她卻指揮著工人,優(yōu)先去搶救她竹馬的相機。
“同志,那臺相機必須拿出來!這是張大哥從外國帶回來的高級貨,是紡織廠的臉面!”
我用盡力氣嘶喊,無人回應。
只聽見她催促消防員動作輕點,生怕?lián)p壞了那“洋玩意”。
濃煙熏得我隨時都要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消防員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
“陳廠長!車間里還有人!”
她沉默了片刻:“濃煙吸入太久,救出來也晚了,先送相機去維修要緊?!?/p>
“濃煙吸入太久,救出來也晚了,先送相機去維修要緊?!?/p>
1
陳安雪的聲音,讓我停止了呼喊。
不遠處,我能聽見幾個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挪動著什么。
“輕點!輕點!這可是德國貨,碰壞了咱們可賠不起!”
“廠長說了,這相機比咱們的命都金貴!”
他們口中的“寶貝”,是陳安雪的竹馬,張文斌,從國外帶回來的海鷗牌相機。
而我,李向陽,她的丈夫,此刻卻像個累贅一樣被遺棄在火場里。
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哭腔,從不遠處傳來。
是車間新來的學徒,王小軍。
“陳廠長!下面的是向陽哥??!是你愛人??!”
“王小軍!”
陳安雪的聲音陡然拔高。
“你在質(zhì)疑我的決定?”
“張文斌同志是市里好不容易請回來的海歸專家!這臺相機不僅是他從國外帶回來的?!?/p>
“更代表著我們廠和外界接軌的希望!它就是我們廠的臉面!”
“它有任何閃失,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全廠幾百號工人的前途你負得起嗎?”
“可那是一條人命”
“閉嘴!執(zhí)行命令!先把相機送出去!”
我聽見王小軍被人強行拉開,他還在喊:“向陽哥還在下面!他還活著!”
我甚至能聽到張文斌的聲音,他站在安全地帶,語氣里滿是故作姿態(tài)的惋惜。
“安雪,我是不是太給你添麻煩了?為了我的相機,讓你這么為難......”
“文斌哥,你別這么說。”
陳安雪的聲音立刻軟了下來,是我從未聽過的的溫柔。
“你的相機就是廠里的寶貝,我怎么能讓它出事。”
“你先去辦公室等我,這里煙大。”
“可是......向陽他......”
“他沒事的,你別多想?!?/p>
陳安雪輕描淡寫地敷衍道。
她甚至懶得走近一步,就替我決定了了一切。
我索性放棄了掙扎,安靜地等待著死亡。
“出來了!出來了!”
外面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歡呼。
我聽見張文斌驚喜的聲音
“太好了......謝謝你,安雪!真的謝謝你!”
“文斌哥,跟我客氣什么。”
陳安雪的聲音里滿是笑意。
就在我意識快要消散時,一陣挖掘聲在我身邊響起。
一塊燒焦的木板被粗魯?shù)叵崎_,砸在我的胳膊上,我痛得悶哼一聲。
一個工人不耐煩的聲音響起:“媽的,總算把那寶貝疙瘩弄出去了,現(xiàn)在輪到這個累贅了?!?/p>
“快點吧,陳廠長還等著回去開會總結呢?!?/p>
“這家伙也真是命硬,燒了這么久都沒死。”
我被他們從廢墟里拖拽出來。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我沒有感到喜悅,只有刺骨的寒意。
我看見了陳安雪。
她站在不遠處,一身干凈的藍色工裝,正關切地扶著的張文斌。
她的目光掃過我被熏得漆黑、血肉模糊的身體,充滿不耐煩。
她對旁邊的醫(yī)護人員揮了揮手。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拉走!別在這兒耽誤事!”
我被抬上擔架,經(jīng)過她身邊時,我用盡全身力氣,抬起眼,死死地看著她。
她終于皺起了眉,眼里充滿厭惡。
張文斌靠在她身邊不屑的看著我。
擔架被推進救護車,車門即將關上的瞬間。
我看到陳安雪轉(zhuǎn)身,體貼地為張文抹去臉上的灰塵。
那畫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2
車廂里,醫(yī)生手忙腳亂地給我處理傷口。
我意識卻飄得很遠。
我想起了我和陳安雪結婚的那個晚上。
沒有酒席,沒有賓客。
就在我們那個十平米的宿舍里,她遞給我一杯白開水。
“李向陽,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p>
她的表情很嚴肅,像是在做工作報告。
“以后,你是革命的同志,是我的家人。”
“我會對你負責,也請你不要拖我后腿?!?/p>
“我們一起,為集體建設添磚加瓦?!?/p>
那時我激動得滿臉通紅,以為自己娶到了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女人。
從那天起,我每月工資只留下幾塊錢零用,剩下的全部交給她。
我毫無保留地相信,我們是在為共同的理想和未來奮斗。
現(xiàn)在想來,我那些所謂的奉獻,是多么可笑。
“病人意識模糊,快!準備強心針!”
我被猛地拽回現(xiàn)實,劇痛讓我渾身痙攣。
我費力地睜開眼,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告訴自己。
李向陽,你活下來了。
不是靠她,是靠你自己命硬。
救護車終于抵達醫(yī)院,我被飛速地推進手術室。
燈光刺眼,我看到了陳安雪的身影。
她終于來了。
她站在手術室門口,臉上是充滿冷漠。
一個醫(yī)生攔住她:“陳廠長,您是病人家屬,請在這里簽字?!?/p>
陳安雪接過筆,眉頭都沒皺一下。
“盡力救?!?/p>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
“但是如果情況復雜,以保住性命為第一原則,其他的......不要浪費醫(yī)療資源。”
那個醫(yī)生愣住了,似乎沒聽懂。
我卻聽懂了。
她在說,如果我的腿保不住,就直接鋸掉,不必費力氣。
一個殘廢的丈夫,配不上她這個前途無量的“鐵娘子”。
我的心如墜冰窟。
手術室的門在我面前緩緩關上。
我透過門縫,看到陳安雪拿出一方手帕,仔細地擦拭著手指。
仿佛剛剛簽下的不是我的手術同意書,而是什么臟東西。
然后,她轉(zhuǎn)身,對旁邊陪同的張文斌說:“文斌哥,這里不衛(wèi)生,我送你去招待所?!?/p>
門,徹底關上,隔絕了她所有的聲音。
麻醉劑注入我的身體,意識沉入黑暗之前,眼淚卻洶涌而出。
陳安雪,原來這五年只是我一廂情愿。
3
我醒來時,窗外天光大亮。
我動了動,左腿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萬幸,腿還在。
就在我怔怔出神時,病房門被推開。
陳安雪走了進來。
她看見我睜著眼,臉上勉強擠出的關切。
手里還提著一個網(wǎng)兜,里面裝著兩個蘋果。
“向陽,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她走到床邊,把蘋果放在床頭柜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神里沒有心疼,只有一種麻煩終于解決的松懈。
“醫(yī)生都和我說了,腿保住了,就是骨折,要養(yǎng)一陣子?!?/p>
“你放心,廠里會負責你的醫(yī)藥費,工資也照發(fā),不會讓你有后顧之憂?!?/p>
我冷冷看著她:“我的腿,是你讓醫(yī)生保住的嗎?”
陳安雪眼里閃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就被茫然取代。
“說什么胡話,我不讓保,誰讓保?”
她很快反應過來,語氣充滿不耐煩。
“李向陽,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但當時情況緊急,我作為廠長,必須從大局出發(fā)?!?/p>
“相機對我們廠有多重要,那是幾百號工人的飯碗!我必須優(yōu)先保全它!”
“我承認,在程序上,我可能......有點瑕疵。但我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廠子,為了集體!”
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張口就來。
我笑了,笑得胸口的傷口都開始疼。
“所以,我的命,就不是集體的財產(chǎn)?”
“我的命,就活該給你的大局做貢獻?”
“你!”
她被我問得啞口無言,面色變得鐵青。
就在這時,病房門又被推開了。
張文地走了進來,手上拎著一罐麥乳精。
他看到病房里的氣氛,臉上寫滿了沉重的關切與自責。
“向陽同志,你醒了,真是太好了。這幾天,安雪和我一直都放心不下?!?/p>
他把麥乳精放下,走到床邊,嘆了口氣,目光誠懇地看著我。
“都怪我,這件事的責任全在我。如果不是為了我的相機,你絕不會遭此橫禍。安雪已經(jīng)狠狠批評過我了?!?/p>
他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摩挲著封面,臉上露出苦笑。
“看到你這樣,我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安雪還送了這個筆記本鼓勵我,讓我化悲痛為力量,繼續(xù)為廠里的技術革新做貢獻?!?/p>
“可我一想到你......唉,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份鼓勵呢?”
他將筆記本輕輕放在我的床頭柜上,攤開的那一頁,正對著我。
上面是清秀的鋼筆字。
“贈:摯友文斌,愿我們的友誼,如松柏常青?!惭?。”
落款日期,是昨天。
我還在手術室里生死未卜的時候,她正忙著和她的“摯友”,互訴衷腸。
張文語氣愈發(fā)沉痛。
“向陽同志,你千萬別誤會。安雪只是不希望我因為這件事一蹶不振,耽誤了廠里的發(fā)展?!?/p>
“她總是這樣,永遠把集體利益放在第一位。這一點,我們都該向她學習?!?/p>
他的解釋,彬彬有禮,卻字字誅心。
我突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跟這些人生氣,都是在浪費我劫后余生的生命。
我平靜地看向陳安雪:“我們離婚吧?!?/p>
陳安雪瞬間被我激怒。
“離婚?李向陽,你發(fā)什么瘋!”
“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離了我,你怎么活?”
“我這個樣子,拜誰所賜?”我冷冷地看著她。
“那是個意外!”她咆哮道,“我已經(jīng)解釋過了!你為什么就是不能通情達理一點!”
“通情達理?”
“是像你一樣,把丈夫扔在火場里,去救你竹馬的相機嗎?”
“陳安雪,我覺悟沒你那么高?!?/p>
她一把搶過床頭柜上的離婚協(xié)議,狠狠摔在我臉上。
“我告訴你,李向陽,這個婚,我不會離!你這輩子都休想敗壞我的名聲!”
她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以為你是誰?沒有我,你連這份工作都保不住!”
“你敢再提離婚,我就讓你滾回鄉(xiāng)下種地!”
我看著她扭曲的臉,突然覺得很平靜。
我從枕頭下,摸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把鑰匙。
“陳廠長,這鑰匙你眼熟不?”
“廠里失火那天,你鎖在辦公室抽屜里的那本賬本,好像不見了?!?/p>
“就是那本,記錄著你用廠里的名義,幫張文斌,倒賣進口零件的賬本?!?/p>
“你說,如果這本賬,出現(xiàn)在市紀委的桌子上,你這個‘鐵娘子’,還能當多久?”
陳安雪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她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充滿了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會知道?”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她。
我當然知道。
因為那本賬上的每一筆,都是當初她以“為廠里創(chuàng)收”的名義,讓我親手記下的。
我曾對她深信不疑,以為我們在為共同的未來奮斗。
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記錄下的不是工廠的希望,而是她為張文斌鋪路的私心。
現(xiàn)在我明白了。
我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離婚。把我這五年交給你的工資,一分不少地還給我。然后,我們一刀兩斷。”
她嘴唇哆嗦著,看著我的眼神驚疑不定。
許久,她從牙縫里艱難的擠出一個字。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