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是遠近聞名的優(yōu)秀勞模。

每年開春，她都主動申請去北方義務(wù)支援生產(chǎn)三個月。

因為來回奔波，她對外揚言五年內(nèi)不生孩子。

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們都夸她舍小家為大家。

我敬她心懷大局，在后方默默支持。

直到我?guī)ш犎ケ边呠娛卵萘?xí)，卻撞見她走進筒子樓。

一個男人迎出來，熟練地接過她手里的東西。

屋里跑出四歲的小男孩，抱住她的大腿撒嬌。

「媽媽，為什么我每年只能見你三個月呢？」

老婆溫柔地抱起他。

「乖，等媽媽那邊工作徹底忙完，就接你們?nèi)ツ鲜??！?/p>

我強裝鎮(zhèn)定，沉默地離開。

三個月過去，妻子終于回來。

「支援結(jié)束，我明天回廠上班。」

我望著早已簽好的離婚報告和調(diào)令，淡淡一笑。

「正好，我有話要和你說?！?/p>

1.

舒秀美不以為然，從行李里拿出一雙手套，得意洋洋地晃了晃。

「你看，這是我去北平供銷社給你買的，厚實著呢。」

「你去年不是說冬天干活手冷嗎？」

我扯了扯嘴角。

若是往常，她這么掛念我，我定然會欣喜地立刻戴上。

可現(xiàn)在我知道這雙手套是楊建安不要的。

只因為他覺得便宜貨色，配不上他。

我親眼看著舒秀美在友誼商店，給他買了另一雙價值50元的精致皮手套。

我突然有些想笑。

這些年，舒秀美總說要一切從簡，響應(yīng)黨的號召。

于是，這個家，從沒有過超過20元的東西。

就連我去年冬天實在凍得受不了，咬牙買了件22元的棉大衣。

都被她指著鼻子罵了一個月，說我腐化墮落，忘本。

那天在筒子樓，透過門縫，看到了他們家墻角擺著的那臺牡丹牌電視機。

那是我心心念念了很久，她卻說「玩物喪志」的東西。

見我久久沒有動作，她也沒生氣，反而溫柔地給我戴上手套。

「我還買了凍傷膏，今年你的凍瘡要是還癢，我就給你涂?！?/p>

南方的冬天，濕冷刺骨。

我們畢竟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那些點滴的溫情是真的。

我想再給她最后一次機會。

我看著她的眼睛，問：

「你在北平，只是支援生產(chǎn)嗎？沒干別的？」

她眼神飄忽，隨即轉(zhuǎn)開了話題。

「我在北平睡不好，累死了，先去休息一會兒?！?/p>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今天看了一眼家里的存折，少了七千多。你拿去做什么了？」

我追問，聲音已經(jīng)冷了下來。

她不悅地反駁：

「楊季舟！你這是在審犯人嗎？」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連這點信任都不給我嗎？」

信任兩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我壓抑了幾個月的怒火和委屈再也控制不住。

「就是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才給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機會！」

「舒秀美，你和那對父子，我全都看到了?！?/p>

她那張怒氣沖沖的臉，表情凝固了。

幾秒鐘后，她如釋重負地呼出了一口氣。

「既然你看到了，那我沒什么好說的?！?/p>

她淡淡地看著我，語氣里沒有絲毫愧疚。

「我們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你為什么非要捅破那層窗戶紙呢？」

到了如今，她竟然覺得自己沒錯。

我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我們離婚吧。離婚申請我已經(jīng)簽好字了，你簽吧?！?/p>

她平靜的表情有了裂痕。

「離婚？楊季舟，就為這點小事，你至于跟我離婚嗎？」

「是，我這件事是對不起你。」

「可這些年，我大部分時間不都用來陪你了嗎？」

「建安和孩子不會打擾我們的生活的，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多么貪得無厭、無理取鬧的人。

婚姻，忠誠是基礎(chǔ)。

連這點都沒有了，還算什么婚姻？

我的眼睛紅了，聲音沙啞。

「我憑什么要知足？」

「我被你騙了整整五年，你還拿著我們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去養(yǎng)你外面的家！」

「舒秀美，你不覺得你做的事很惡心嗎？」

被我戳到痛處，她終于情緒失控，張嘴就要開罵。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

她深呼吸，強行壓下情緒。

「我不同意離婚。我希望你也好好想清楚，別沖動?！?/p>

她整理了一下衣角，走去開門。

門一開，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門口站著的，正是遠在北平的楊建安父子。

「媽媽！」

小男孩宇宇歡叫一聲，撲進她懷里，緊緊抱著她。

「媽媽，宇宇好想你。」

楊建安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一臉無辜。

「秀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發(fā)電報給我，說有要緊事要談，我擔(dān)心你，就連夜趕來了。」

舒秀美的臉，剎那間血色盡失。

她詫異地轉(zhuǎn)過頭，我迎著她的目光，坦蕩地承認。

「是我叫他們來的?！?/p>

我緩了這么多天，已經(jīng)可以直面這些事做個了斷。

我眼神落在衣著光鮮的父子身上。

有時候愛與不愛，就是這么明顯。

楊建安和宇宇穿著嶄新的布拉吉，沒個四五十是買不下來。

而我身上這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還是三年前發(fā)的。

我說：「舒秀美，我們離婚吧?！?/p>

2.

遞上結(jié)婚證時，工作人員可惜地說：

「都結(jié)婚五年了，有什么非要離的？」

我淡淡一笑：「必然是非離不可的事了?！?/p>

工作人員不再多言。

我的思緒卻回到曾經(jīng)。

給我們辦理結(jié)婚證的也是這個工作人員，當(dāng)時她問我們想好了嗎？

我們異口同聲，大聲說想好了。

舒秀美還當(dāng)場發(fā)毒誓，如果背叛我，她不得好死。

可她現(xiàn)在還好好的站在我的面前。

可見，誓言完全沒用的。

領(lǐng)到離婚證時，舒秀美欲言又止。

「家里還剩三千塊，都給你。你別把我和建安的事說出去?！?/p>

這事不光彩，她馬上要評車間主任，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出事。

我沉默點頭。

就算不是夫妻，我們好歹也算多年的家人。

我沒想過要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她卻不放心，又叮囑一句：

「建安膽小，流言蜚語他受不了，會難過的?！?/p>

我本就涼透的心，難免又抽痛一下。

那我呢？

她就不怕我難過嗎？

她躲開我泛紅的眼，無聲給了我答案。

我答應(yīng)了她，以為我們從此兩清。

我沒想到，她轉(zhuǎn)頭就給了我一刀。

剛回到廠里，我就察覺到眾人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和我交好的工友老王，痛心又不好意思地拉著我，壓低聲音說：

「我認識一個治那種病的醫(yī)生，你要不要去看看？」

原來，我和舒秀美離婚這件事，已經(jīng)被她宣揚出去了。

而理由，卻是我多年不舉。

我氣笑了。

我早就申請了一周后去西北參加援建。

本想著安安靜靜離開，大家好聚好散。

舒秀美卻打算踩著我的名聲，成全她的前程。

一向看我不順眼的保安科副隊長，陰陽怪氣地走過來。

「哎喲，季舟啊，真是多虧人家舒組長品德高尚，忍了你五年才離。」

「換個女人，早跑了！」

我捏緊拳頭，忍不住想去找舒秀美要個說法。

一抬頭，卻看到她和楊建安就站在不遠處的人群里。

楊建安正唾沫橫飛地用我表弟的身份，向工友們添油加醋地描述我如何「不堪用」。

「我秀美姐真是受了大委屈，忍無可忍才離的?！?/p>

看到人群后的我，他得意地挑了一下眉。

我大步走過去，質(zhì)問舒秀美：

「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要讓楊建安這么污蔑我？」

她卻一臉冷淡：「建安只是開個玩笑，你別這么上綱上線?！?/p>

周圍人看我的眼神更加鄙夷，哄笑著朝我腿間看。

「怪不得楊季舟每晚都申請加班，原來是回家也沒用武之地??！」

「還說呢，他對舒同志那么體貼，敢情是心里有愧，在這兒彌補呢！」

一句句污言穢語像利劍一樣扎在我心上

舒秀美湊到我耳邊，小聲警告：

「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你忍忍，只不過是點名聲而已。楊大哥，求你了?！?/p>

這聲熟悉的「楊大哥」，喊得我瞬間猶豫了。

年少時，她總是這樣甜甜地叫我，跟在我身后，仰著臉說要嫁給我。

我不愿意把她想的太壞。

我強壓下怒火，轉(zhuǎn)身想走。

楊建安卻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哎！你耽誤了秀美姐這么多年，難道不該跟她道個歉嗎？」

我面無表情，用力想掙脫他的手。

他卻順著我的力道，夸張地朝后倒去。

「哎喲好痛！表哥，你不想道歉也不必推我??！」

我皺眉：「我沒有推你?！?/p>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甩在我臉上。

舒秀美雙眼冒火，怒聲尖叫：

「你還狡辯！建安難道會污蔑你嗎？你就是這樣對同志的嗎？」

「我會立刻和廠領(lǐng)導(dǎo)通報你的品德問題，你等著停職吧！」

在她的煽動下，不知是誰先撿起了地上的小石子，朝我丟過來。

石子和泥塊雨點般落在我身上，砸得我頭破血流。

透過模糊的視線，我看到她冷眼扶著楊建安，轉(zhuǎn)身離開。

把狼狽不堪的我，留給了身后憤怒的人群。

3.

我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失血過多奄奄一息。

但沒想到，舒秀美還會來看我。

她提著一個鋁制保溫桶，眼眶紅紅的，臉上寫滿心疼。

「季舟，我不知道他們下手會這么狠?！?/p>

「只是不想別人非議建安的身份，他畢竟是你表弟。」

我嗤笑她的惺惺作態(tài)。

「所以，你就選擇毀掉我的名聲？」

她臉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避開我的視線，擰開保溫桶的蓋子。

一股小米粥的香氣飄散出來。

「你別氣了，身體要緊。我給你熬了粥，你趁熱喝點，補補身子?！?/p>

她小心翼翼吹了吹，遞到我嘴邊。

「正好，你干脆把工作辭了，遠遠離開這里?！?/p>

「就不用再聽這些流言蜚語了，對不對？」

我盯著她，心里的那點余溫，終于被徹底澆滅。

我揮手打翻了她遞來的碗，滾燙的小米粥潑了她一手。

「滾！」

「毀掉我的名生還不夠，現(xiàn)在還想毀掉我的工作？舒秀美，你沒有心嗎？」

我撐著身子，死死瞪著她。

「你忘了你現(xiàn)在這份正式工是怎么來的嗎？」

「是我！是我賣了我爹媽留下的所有東西。」

「一家家去求人磕頭借錢，才給你湊夠了買指標(biāo)的錢！」

那些屈辱的記憶涌上心頭。

她當(dāng)時哭得梨花帶雨，說這輩子定然不負我。

我們是從吃不飽飯的苦日子里，相依為命熬過來的。

可她一次又一次，讓我看到她的無情。

被我戳穿了偽裝，她臉上的溫柔也懶得再裝了。

她冷著臉，慢條斯理地擦拭手背上的粥漬。

「我打算和建安結(jié)婚了。」

「他得轉(zhuǎn)到廠里來，你不辭職，他哪有位置？」

我諷刺地笑起來：「你舒秀美現(xiàn)在可是廠里的勞模，先進組長。」

「給自己的男人安排一個臨時工的崗位，不是很容易嗎？」

她眉毛一蹙，幾乎是脫口而出。

「建安怎么能受委屈！」

話一出口，我心口有一瞬間疼得喘不過氣。

當(dāng)初她明明有一個直接推薦轉(zhuǎn)正的名額。

卻偏偏讓我從又苦又累的臨時工干起。

她說，臨時工苦點沒什么，怕人非議她以權(quán)謀私。

我毫無怨言地干了整整兩年，才憑著一股拼勁轉(zhuǎn)了正。

而換成秦建安，她就舍不得了。

我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慘淡一笑。

「我拒絕。我不會辭職，也不會讓出我的工作?！?/p>

她氣得胸口起伏，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瞪著我。

「行，楊季舟，你別后悔?！?/p>

她走得很快，我卻感覺不安。

第二天，廠長黑著臉，帶著幾個保衛(wèi)科的人大步走進來。

舒秀美跟在后面，一臉大義凜然。

「楊季舟，」

「你的妻子，舒秀美同志，舉報你有傳播西方腐朽思想的重大嫌疑！」

我腦子嗡的一聲。

「我沒有！這是污蔑！」

舒秀美上從懷里掏出一本封面破舊的外文書，扔在我床上。

「你還敢抵賴！這本書，就是從你床頭柜的夾層里拿出來的！」

她轉(zhuǎn)向廠長，痛心疾首。

「廠長，我知道他是我的愛人，可我更是一名光榮的工人！」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種思想蛀蟲，腐蝕我們的隊伍！」

「今天，我就是要大義滅親！」

運動才過去沒幾年，這種帽子一旦扣上，我這輩子就完了。

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屬們，瞬間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憤怒。

「嘖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p>

「看著老老實實的，居然背地里看這種東西？」

一聲聲指責(zé)像針一樣扎過來。

廠長的臉徹底陰沉下來，大手一揮：

「把他帶走！隔離審查！」

保衛(wèi)科的人立刻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冷冷地看著人群中一臉得意的舒秀美，拔高了聲音。

「等等！」

「我也要舉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舉報，舒秀美生活作風(fēng)不檢點，亂搞男女關(guān)系！」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懷孕一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