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十個小時的車，我?guī)е鴿M滿后備廂的節(jié)禮回娘家。

“真是越有錢越摳門。中秋節(jié)你爹你媽都吃不上你的一塊月餅?！?/p>

“還是你姐孝順?？催@月餅，包裝多高級。”

我看著茶幾上那盒孤零零，卻包裝精美的月餅。

又看了看我?guī)Щ貋淼哪切┒殉尚∩降倪M口保健品，進口水果。

突然覺得心口刮起了一陣寒風。

冷透了。

我緊了緊手上那張原本打算給他們的20萬銀行卡，重新塞回了包里。

1

“咱爸有糖尿?。≡趺茨艹栽嘛?？姐，你是昏了頭了?！?/p>

聽到我的質問，姐姐撇了撇嘴，一臉不屑地說道：

“這是高檔月餅，減糖的，你懂什么？”

我媽也在一旁向著我姐說話：

“中秋節(jié)就要有中秋節(jié)的樣子。怎么能少了月餅？你爸少吃一點，沒事的?！?/p>

我爸幾十年的糖尿病了。

若不是我一直注意他的用藥，叮囑他的飲食，他的癥狀只會比現(xiàn)在嚴重。

“媽，你別添亂了。”

說著，我拿出了一個手提袋。

“這個是我讓大夫重新開的藥。爸，你的藥需要調整了。”

沒想到我爸沒接袋子，反而突然提高了嗓門。

“吃，吃，吃！就知道讓你老子吃藥！是藥三分毒，你懂不懂？安的什么心？”

本就暈車難受的女兒，被這一嗓子嚇得，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姥爺壞，媽媽抱！要媽媽抱?！?/p>

“哭哭哭，就知道哭。大晚上的，丟人現(xiàn)眼！”

“你們也不知道早點出門，黑燈瞎火的，折騰我們?！?/p>

我姐趙惠心也在一旁火上澆油。

“就是，爸媽早睡早起習慣了。你真是不懂事?！?/p>

“我們沒想到高速堵車啊，本來5個小時的路程，這走了十個小時都不止?！?/p>

沒想到這句話又惹惱了我爸。

他一腳踢翻我拎回來的東西。

“開十個小時的車，帶點這不值錢的玩意糊弄我們。”

“你們折騰這一趟，圖什么？還不如把油錢過路費省下來，給我們！”

“你姐都知道過節(jié)買個月餅，包個500塊的過節(jié)費給我們！”

“你這白眼狼，當初就不應該生你?！?/p>

進口的石榴在地上滾了幾圈，淌了紅色的汁液。

老公陳俊有些急。

掏出一張蟹卡的禮盒。

“爸，其實我們這次......”

趙惠心打斷了他。

“爸媽年紀大了，吃什么螃蟹？你才是有病昏了頭了?！?/p>

老公還想解釋。

我媽卻不耐煩道：“算了算了。大半夜的，別折騰了?！?/p>

說罷全家轉身進了屋，各睡各的。

老公只能把蟹卡禮盒重新塞回我的包里。

“先睡吧，明天再給爸媽。不然這么大的驚喜，老兩口還睡不睡了？”

我被陳俊的話勾得帶了一絲笑。

是啊，如果爸媽知道，蟹卡禮盒里裝的不是蟹卡，而是一張20萬存款的銀行卡。

怕是高興得屋頂都要掀翻了。

一想到爸爸媽媽知道后的樣子，我便覺得，放棄了公司給的進修和晉升的機會，而是選擇了現(xiàn)金獎勵，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

可拉著行李箱，打開屋門，我卻徹底傻眼了。

2

亂糟糟的一間臥室，堆滿了雜物。

中間一張簡陋的小床，因為連雨天，散發(fā)著霉味。

“這怎么睡？”

如果是我自己，將就將就也就算了。

可是我還帶著孩子。

我只能去敲爸媽的臥室。

“你還真當自己是客人了？回娘家我還得伺候你們一家三口？”

我媽臉上帶著不耐煩的怒色。

“不是，我們上次回來住的那個屋......”

“那屋給你姐住了。誰讓你嫁那么遠？你姐離得近，隔三岔五回來孝敬我們，當然要住好?！?/p>

趙惠心聽到我們的聲音，也開了門倚著門框站著。

“媽，人家趙亦可現(xiàn)在有本事了，咱們一家可不得伺候著嗎？”

我媽擺了擺手。

“將就著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走親戚呢?！?/p>

每次回來，我媽總會讓我把所有親戚走一遍。

有些甚至是十年八載沒聯(lián)系過的。

而且，準備的節(jié)禮，都得是好酒，好煙，是超市里賣得最坑人的月餅。

走一次親戚，我要花將近兩個月的工資。

“媽，要不我們今晚去酒店住吧？”

話音剛落，我爸帶著怒氣的聲音從床上傳來。

“住什么酒店？你有錢燒的？還是想讓你媽我倆沒臉？”

我女兒有些怕姥爺。

聽見我爸發(fā)了火，她竟一扭頭，鉆進了趙惠心的房間。

“媽媽，我們不住酒店，還住這個屋?！?/p>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

小外甥突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媽媽，妹妹也有小金鎖?！?/p>

女兒脖子上的小金鎖，是我媽去年買的。

給我閨女的時候，還感嘆著自己一碗水要端平。

“可別說我偏心。我對你姐妹倆，一視同仁。看，你閨女也有小金鎖?！?/p>

小外甥一把扯過我女兒脖子上的金鎖。

“你這個是假的，我的才是真的?！?/p>

趙惠心忙上前阻攔。

“瞎說什么呢?？焖X?！?/p>

說著還把我閨女狠狠推了出來。

女兒號啕大哭：“我的不是假的，我的是姥姥買的?！?/p>

小外甥掙脫了趙惠心，拿著玩具就過來了。

“你的就是假的。我的才是真的?！?/p>

“我媽說了，假的可以粘住這玩具?！?/p>

他手中那個帶著磁鐵的字母玩具，被他【吧唧】一下。

緊緊吸在了我閨女的金鎖上。

我的大腦也隨著那一聲【吧唧】，僵住了。

“這是，假的？”

3

我知道我媽手中的那碗水，從來沒端平過。

可我不怨她。

因為她苦。

她給老趙家生了兩個女兒，被村里人戳了半輩子脊梁骨。

“是我不中用，讓老趙家斷了香火?！?/p>

“都是你，占了我兒子的命?！?/p>

每次爸爸喝了酒，媽媽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打罵我。

可我太小，想不明白——

明明我和姐姐都是女兒，可為什么爸爸媽媽只不喜歡我。

后來我才知道，爸爸媽媽好不容易懷了二胎，找了三四個大夫看。

都說是男孩。

沒想到生下來的是我。

是我占了他們兒子的命。

所以即便都是女孩。

趙惠心是他們放在心間疼了六七年的獨女。

而我，是不應該出生的那個賠錢貨。

“要不是你，我就有弟弟了！”

姐姐想要弟弟，爸爸媽媽想要兒子。

我便拼命證明自己，我并不比男孩子差。

可如今，哪怕我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年輕人的榜樣。

哪怕這個村里人艷羨的房子，是我給爸媽蓋的。

可我......

依然比不過那個從未出生過的兒子。

比不過我的姐姐。

連我的女兒，也比不過他們的外孫。

“媽，你偏心我姐，我可以忍?！?/p>

“可為什么我的囡囡，你也要這樣區(qū)別對待？”

我媽沒想到真假金鎖會這樣被拆穿。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哎喲，媽是想著，這么小的孩子，帶金鎖不安全。你看那新聞?！?/p>

“??？這倆孩子就差一歲?！?/p>

“那......那，媽不是手頭不寬裕嗎？”

“對，就是。你這孩子，你都掙高工資了，還想啃老?。俊?/p>

“你爸我倆守著那一點錢，容易嗎？你還挖空心思想要?。俊?/p>

我無聲地笑了一下。

看著我蓋起來的這棟房子。

看著我出錢買的大大小小物件。

從空調冰箱，到毛巾碗筷。

“媽，你的心，就是偏的??！”

淚水劃過我的臉頰。

我媽卻長長嘆了口氣。

就像以往所有時光里的那樣。

“你姐姐辛苦啊，單位現(xiàn)在工資都不能好好發(fā)?！?/p>

“亦可，你要懂事。你姐姐不像你。你命好啊?！?/p>

像是一種PTSD。

媽媽的眼淚和著嘆息，讓我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我看了看趙惠心干凈整潔的房間，又看了看我閨女胸前那可笑的金鎖。

嘴里的話不受控地蹦了出來。

“媽，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你真的覺得，姐姐買的月餅更好？”

“我給你買的那么多節(jié)禮，從水果，保健品，到最好的羊絨衫，最新款的手機?！?/p>

“媽，這些都比不過我姐的那盒月餅嗎？”

“還有，媽，我每次回來，都要走一遍親戚。五一我因為時間緊，便說只看看姑姑老姨他們。你不愿意，你說走親戚是為了我好，讓我老了有親人依靠?！?/p>

“可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到底是為了給你長面子，還是為了讓我有親戚依靠？”

“如果真的是為了我好，那我姐姐，她明明離你更近，為什么她從來都不走親戚？”

“媽，你真的覺得，我的命，比我姐好嗎？”

4

趙惠心比我大六歲。

我剛考上大學那年，爸爸媽媽花光了積蓄，給姐姐在鎮(zhèn)上找了個有編制的工作。

“你倆都是我女兒，我肯定一碗水端平?！?/p>

“可你上學能勤工儉學，你姐錯過這個機會，以后就找不到這么好的工作了。”

于是，從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花過家里一分錢。

有時候學業(yè)忙，沒時間去兼職賺錢。

我就只能壓縮生活費。

一個饅頭，夾一點家里帶去的辣醬。

就是我一天的口糧。

別人記憶中，是青春浪漫的大學四年。

于我而言，是悶熱的夏天，和刺骨的冬日，街頭的傳單。

是漆黑的小巷，家教結束后破舊自行車的慌張。

是花朵一樣的年華里，骨瘦如柴，衣衫破舊的自卑。

“媽，我不是命好。是我夠努力，夠拼?！?/p>

“是我知道，我只有這樣，你們才能愛我?！?/p>

我歇斯底里地控訴，讓一直沉默的爸爸，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家之主。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

我還來不及反應，一個響脆的耳光，重重扇到了我的臉上。

“你回來干嘛？是為了氣我們嗎？”

“老子哪點對不起你？你大晚上的鬧個不停。”

“非要讓全村人看笑話，你才滿意，是不是？”

耳朵一瞬間的轟鳴。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我拿了全市比賽的二等獎，獎品是一個文具盒。

我從沒看過那么好看的文具盒。

從小到大，我只能撿姐姐穿剩的衣服，背她用舊的書包。

文具盒更是姐姐染了墨水的筆袋。

我捧著新文具盒，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膠帶貼滿了內(nèi)側。

這樣，我那漏墨的鋼筆，就不會弄臟文具盒。

可趙惠心卻搶走了我的文具盒。

“他們先是我的爸爸媽媽，才是你的?！?/p>

“這個家也是我先出生的。先來后到，你只能用我剩下的東西?！?/p>

我像是壓抑太久的小獸。

頭一次不顧一切地反抗。

可爸爸卻像今天一樣，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

“非要讓全村人看笑話，你才滿意，是不是？”

“生了你這個絕戶的，全家被你害得不夠嗎？”

姐姐站在一旁，舉著我的文具盒，滿臉挑釁。

就像此時一樣。

我摸了摸臉。

原來，人長大了，并不會比較不怕疼。

我突然覺得累了。

我拼了命地想要來的那一點點的偏愛。

我不稀罕了。

“陳俊，我們走，住酒店。”

說完，我摸出了口袋里的那張蟹卡禮盒。

“趙惠心，我知道爸媽不吃螃蟹，所以，這不是蟹卡?！?/p>

“爸，媽。我也準備了過節(jié)費?！?/p>

“這張卡里，有我的這次獎金，20萬。本想給你們個驚喜。”

“可惜，你們喜歡的，是姐姐的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