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行遠醒來的時候，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團，連一絲光亮也沒有。

腿上、手上傳來劇痛，讓他呻吟出聲。

“遠兒?！?/p>

婦人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隨即有人扶起他，讓他靠在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上。然后是溫熱的液體碰到他的嘴唇，讓他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巴。

幾口粘稠的粥下肚，君行遠瞬間活了過來。

他張開眼睛，首先看到了君玉秀的臉。

在渾濁的天光下，這張臉暗黃、粗糙，額頭和眼角有細細的皺紋，歲月的痕跡十分明顯。

但這張臉卻不難看，甚至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讓人見而忘俗。

“這婦人妙??！”

君行遠咧了咧嘴，可惜了。

他接過君玉秀手里碗，三口兩口喝光了粥，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巴。

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

君玉秀明顯松了口氣，隨即眼圈一紅，背過身去。

“能吃就好了，夫人不必擔心?！?/p>

一個聲音從君玉秀身后傳來。

君行遠循聲望去，瞇了瞇眼睛，是周密。

周密站在角落里，笑瞇瞇地望著他。

君行遠想起之前的事兒，心頭大急，一翻身就要坐起來。

哎唷一聲，他猝不及防，又頹然倒下。

不僅腿上兩處被狼咬過的傷口痛得鉆心，渾身上下，四肢百骸，簡直無一處不痛。

不是那種皮外傷的痛，而是用力過度之后的酸痛、鈍痛，仿佛被五馬分尸。

“別動，小心傷口?！?/p>

君玉秀忙扶他起來，靠在土墻上。身后還墊了一捆稻草。

君行遠看得眼睛疼，比身上的傷口更痛。

折騰了這么一大通，還在黃家村那破房子里，沒走出去。

他抬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遠兒，你怎么了？疼嗎？已經(jīng)敷藥了，你忍一忍。”

君玉秀聲音里滿是焦急。

君行遠無力地擺了擺手，不想說話。

周密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夫人別擔心，讓我和他說說話。”

君玉秀答應一聲，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周密在君行遠身邊就地盤腿坐下，笑了笑，道：“你一大早不上課，原來是去山上殺狼？”

君行遠瞪大了眼睛。

周密不理他，繼續(xù)說：“挺厲害的哈，一人殺了五只狼。別說黃家村，就是鐵牛鎮(zhèn)，也沒人比得過你?！?/p>

“我看呀，應該上報縣令，給你發(fā)塊匾，殺狼英雄！”

“嗯，這倒是門來錢的營生，以后你負責殺狼，你阿爹負責剝皮，你阿娘負責賣肉。”

“不出三年，你們一家就可以買房置地，和村西頭的地主黃老爺平起平坐了?！?/p>

君行遠胸脯起伏，恨不得封住他的嘴。

神特么殺狼！

他堂堂大黎皇朝的太平天子，什么時候淪落到需要殺狼維持生計了？

殺狼，呸，連打獵都算不上。

想他以前垂拱朝堂的時候，每年秋天的狩獵，獵的都是虎豹熊鹿。多少將士拱衛(wèi)，多少文人提筆等著寫文繪畫，歌功頌德。他但凡一舉弓，那是萬箭齊發(fā)，喝彩如潮。他的金翎箭，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插在鹿頭上抬回來，多少好詞佳句等著他。

殺狼？那是粗鄙野人、化外蠻人干的事，好吧？

周密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哦，是了，天高皇帝遠。這窮鄉(xiāng)僻壤的，有把子力氣都算好漢。你也可以仗著一身力氣，逞強斗勇，將周圍十里八村的地主家丁呀，里正教頭呀，都打趴下。說不定被哪家貴人看中，被聘去當護衛(wèi)，也能衣食無憂。”

天高皇帝遠。又是天高皇帝遠。

天再高，那也是大黎皇朝的天。地再遠，那也是大黎皇朝的地。

怎么，他一個正牌的皇帝，就不能近在咫尺了？

君行遠又想殺人了。五馬分尸，千刀萬剮那種。

周密冷笑一聲，顯然不怕他的怒火。

君行遠還以為，這老家伙看出了他的身份。

現(xiàn)在看來，這是無知無畏？

“我要去神京，你帶路?！本羞h淡淡地說。

周密笑了，笑得格外可惡：“你是誰呀？”

“我......”

君行遠啞口無言。

他說他是皇帝，真有人信？

周密能信？即使他信了，他會聽？他不會趁機做點別的可怕的事？

君行遠突然不確定了。

周密手里捏著一對打火石，敲了兩下，敲出星星點點的火光，火光一閃一閃，又快速熄滅。

屋子里很快陷入寂靜，那兩點火光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屋子里又恢復一片昏暗，連彼此的表情都看不清。

君行遠有氣無力地問：“我怎么回來的？”

“你沒來上學，家里也沒人。你阿爹阿娘急壞了，到處找你。你阿娘說你一向乖巧，莫不是被地主家的麻六害了，差點闖入黃老爺家去找人?！?/p>

“黃老爺一向霸道，怎能容忍窮家農(nóng)婦無理取鬧，差點就要將你阿娘就地打死。”

“里正老爺出面說情，貼了五兩銀子，才將你阿娘救回來?！?/p>

“你這一鬧騰，你家可欠下不少債。我看啊，黃老爺?shù)胗浀哪侨€臨河的土地，快要到手了。”

君行遠松了口氣，心說，不就是五兩銀子么，待我回神京......

似乎看出了他心里所想，周密又是一聲冷笑：“像我這樣的人，好話不說第三遍：你是誰呀？”

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冷得君行遠一個機靈。

是啊，現(xiàn)在他是誰啊。

農(nóng)家少年君行遠啊。

沒錢，沒人，沒勢力，怎么回神京？

還是先解決眼下的困境，再給自己畫大餅吧。

他沉默了片刻，忍著一身疼痛，躬身行禮：“請先生教我。”

周密巋然不動，笑嘻嘻地說：“教啊。你不正是我的學生嗎？現(xiàn)在你該背《弟子規(guī)》了。”

君行遠一口老血悶子心里。

“《弟子規(guī)》背得怎么樣了？背來聽聽?！?/p>

君行遠悶悶地念：“弟子規(guī)，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

“不錯不錯，用了心的。好好養(yǎng)傷，回學堂我要考試的喲?！?/p>

“......”

君行遠懷疑自己多心了，這老家伙到底是裝瘋賣傻，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走了，你阿娘急壞了。記?。菏仔?！”

“先生！”

君行遠不甘心。

周密頭也不回：“實力第一，利益也是第一。”

“這小山村不錯，天高皇帝遠啊，哈哈哈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