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老夫人聽大師講完佛法，天色已近黃昏，侯府一行人又在白馬寺用了素齋。以往老夫人用膳，必得蘭渺在旁伺候，幾乎都是等老夫人用完膳后，她才能動一動筷子。

老夫人喜好奢靡，如今在白馬寺，哪怕面對這一席素齋，也有頗多規(guī)矩。不知今日是不是尤氏觸了老夫人的霉頭，輪到她伺候飯菜，看著尤氏忙前忙后，面對老夫人冷言冷語一臉不忿的樣子，蘭渺心下惘然。

她不同情尤氏。

她只是想到了方才和尤氏的對話。

寡婦難為，她也不想辛辛苦苦操持的玉坊，利潤都流到了別人的口袋里?？扇绻麤]有侯府的名聲靠著，哪怕她手藝再好，她的玉坊也難以長久在這寸土寸金的洛京存活下去。

景朝律法確實不禁止寡婦二嫁。

但律法是律法——

規(guī)矩是規(guī)矩。

多少寡婦因風俗、流言、娘家的無為，被趕走，被折騰，被迫出家，過得苦不堪言。

或許她還應(yīng)該慶幸，蘭氏也不是那等低門小戶任人可欺之家，她還有一門賴以存活的手藝，不然她的處境只會更難受......

“阿娘，這里的素齋好好吃，你多吃點?！?/p>

一旁說話的雪兒將蘭渺從思緒里喚醒，她嘴里鼓鼓囊囊的，滿眼亮晶晶。

蘭渺摸摸她的頭，那些翻騰起來的憂慮也就不值得想起了。

從白馬寺回府后。

蘭渺又馬不停蹄地為雪兒收拾東西，叮囑她許多事。興許是看雪兒如今是公主的伴讀了，老夫人竟難得體諒了她兩日，免了她規(guī)矩。

她和雪兒親親熱熱呆了兩日，說了許多貼己話。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雪兒進宮的日子。

天色轉(zhuǎn)冷。

宮里派來的馬車早早守在了侯府門口，蘭渺命下人將她為雪兒收拾的行囊放上馬車，在門口與雪兒話別。

即使這幾日已經(jīng)念叨了許多話。

蘭渺還是不厭其煩地想要再叮囑一二，雪兒還沒有五歲，是文雅堂里年齡最小的孩子。本來進學堂的學子都在宮里有專門的住宿，但太后體諒雪兒年幼，再加上玉葭公主的強烈要求，雪兒大概會去慈寧宮，與玉葭公主同住。

每七日可以回家一次。

這也讓蘭渺有了盼頭。

“雪兒，到了宮里，千萬要小心行事，不要惹麻煩，也不要害怕什么，大大方方的就行了?！?/p>

“知道啦，阿娘?！?/p>

雪兒對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在蘭渺懷中緊緊窩了一會兒，直到有人催促，蘭渺才依依不舍地放開雪兒，看著她一步步上馬車。

馬車的影子消失好遠，蘭渺也舍不得進府。

風吹散她的鬢發(fā)，她獨自佇立了很久。

——

雪兒進宮后。

蘭渺過上了風平浪靜的日子。

雖然每日晨昏定省，聞老夫人也還會故意折騰她，但比以往好了不少。她在平瀾院，開始專心研究起太后的訂單。

太后想要琢的，是一雙玉璧。

鳳凰翱翔于九天，要體現(xiàn)其美麗優(yōu)雅，又高貴在上的形象，環(huán)繞周圍的云彩和風景也要展現(xiàn)景朝的氣象。

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這一日，蘭渺細細考察著古書上關(guān)于鳳凰圖騰的描述，腦子里大概有個模糊的印象，再加上太后出的圖紙，可以去玉坊開工了。

她喊來雙喜，正準備去玉坊。

剛到平瀾院門口時，眼角余光忽然在院落草叢中瞥見一道小小的身影，蘭渺詫異了一聲，定睛看去，原來是青芝抱著個小瓷娃娃蹲在門口，像一株長在潮濕墻角的小蘑菇。

蘭渺溫柔地蹲下來。

“青芝，怎么來了我院中，也不進去？”

青芝怯生生抬起頭，看到眼前美得像幅畫一樣的蘭渺，愣怔了片刻，顫巍巍回道，“我來看看大伯母，但是擔心大伯母有事......”

說到這里，就沒繼續(xù)說下去了。

蘭渺體貼地接過她的話。

“來，我這會沒事，青芝進來喝杯熱茶吧?！?/p>

“好。”

蘭渺牽起青芝的手，將她扶起來，順便拍了拍她衣裳上沾到的泥土。

只能改日再去玉坊了。

二人進到廳堂上，雙喜上了盞熱茶和糕點，青芝默默吃了兩口，又一板正經(jīng)地看著蘭渺，足足有好一會兒。

蘭渺被盯得莫名其妙。

但又怕出聲詢問，驚擾到這心思細膩的小人兒，她想肯定是雪兒進宮里了，青芝沒有伴了。

日光穿過云層，從窗戶下鉆進來，投射到蘭渺的臉龐，如玉似瓷的肌膚吹彈可破，五官渾似天成般精致，氣質(zhì)又清冷。

“大伯母，你真好看?！?/p>

青芝一下子看呆了，冷不防冒出來這么一句。

被小朋友這么認真地夸獎，蘭渺臉頰微微紅了，“我們青芝也很好看啊?！?/p>

“好啦，現(xiàn)在能告訴大伯母，青芝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雪兒走之前，讓我有時間多來看看你，所以我來看看大伯母過得好不好?！鼻嘀ポp聲細語說著。

這一瞬間蘭渺感覺自己心里被擊中了。

手里帕子一松。

她想雪兒了。

不知道她在宮里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她還那么小，從沒離開她這么久。

蘭渺喉頭微動，手指輕輕摸了下青芝的腦袋，“謝謝青芝來看大伯母，青芝真乖，心里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和大伯母說啊?！?/p>

“真，真的嗎？”

蘭渺的溫言軟語終于敲開了青芝的心。

她寧靜的小臉立刻皺成一團，像擰緊的帕子，眼淚像小金豆子三三兩兩蹦出來，“我也想念書，昨夜和娘親提了提，娘親不準，還生氣打我了，她讓我專心照顧弟弟，可是雪兒都去最好的學堂了，我不想落后......”

“怎么辦？我不想她當我娘親了，我討厭弟弟......”

“我根本不想照顧弟弟，我想拿開水燙他。”

蘭渺悚然一驚。

開水？

她環(huán)顧四周，好在她事先讓丫鬟們都出去了，確定無其他人聽到這話，趕緊捂住了青芝的嘴。

“青芝，這些話可不能對人說，包括我，知道嗎？”

青芝淚眼滂沱，有點害怕地閉上了眼睛。

用力點點頭，又搖搖頭。

“為什么？”

“為什么弟弟要活著？”

“娘親眼里只有弟弟，從來都不在乎我?！?/p>

“......”

青芝發(fā)泄完后，又好像知道自己不該說出這些話，手足無措地看著蘭渺，害怕她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自己。

然而，蘭渺只是拿著手里的帕子，輕輕擦去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