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秋色（下）

弄玉聽見她這么說，恨不得打她幾下解氣才好，她冷冷地看著解憂：“虧細君還把你當(dāng)成好友！你竟然任由她……”

解憂心中也甚是委屈：“他是皇帝，他的話我能不聽嗎？敢不聽嗎？我難道想她那樣？可是我勸了她好幾回了，她總不聽，我能有什么辦法？”

弄玉聽她這話說得蹊蹺，連聲追問道：“你勸了誰？誰總不聽？”

解憂道：“還能有誰，自然是細君！”

弄玉不敢相信細君居然會主動做出這種事，又追問道：“她做了什么事？”

解憂眼中含淚，有些委屈地說：“我哪里能比得上你跟她要好，她的心思我怎么會知道？她只跟我說，她要接近皇帝，想要討得皇帝的歡心，這樣就不用被送去和親了！”

弄玉見解憂為了救細君也受了傷，心中對她的責(zé)怪也消去了大半，剛想開口安慰她幾句，卻看見李陵走過來，李陵看見解憂也在這里，含笑打了個招呼，卻對弄玉使眼色，解憂知趣，便借口走開了。

李陵道：“君上責(zé)罰方婕妤的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如果此時你再跟著回長安，入未央宮，只怕也會受到牽連。我已經(jīng)替你想好了退路，你只留在這里，待在江都翁主身邊，隨著她一起回長安。她會保護你?！?/p>

弄玉伸手一指甘泉宮，怒道：“她會保護我？她現(xiàn)在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李陵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鬧別扭的孩子，忍不住搖搖頭說：“你還是天真太過。這天下的女人沒有不想嫁給皇帝的。君上寵幸她的那一夜正是我當(dāng)值。我勸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各人都有各人的算計，只有你一腔熱血對人，卻總是被人利用?！?/p>

弄玉卻拒絕道：“不，細君絕對不是那樣的人?！彼嘈偶毦娜似罚@其中必定有什么難言的隱情，更何況，細君心中只有趙無傷，她怎么可能去主動親近皇帝？

弄玉抬腳就要往甘泉宮里走，卻被李陵拉住，李陵問道：“你要做什么？”

弄玉道：“我不信細君會做這種事，她是被迫的，我要救她出來！”

李陵放開她，看著她硬往甘泉宮里闖，提醒道：“你不是神仙，也沒有通天的本領(lǐng)，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她，我勸你算了吧。就算她是迫不得已，你進去打算怎么救她？殺了君上？”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其殘忍無情，一點兒都不像素日心善慈悲的他。

他又繼續(xù)說道：“你也可以回到儀鳳殿去，等到皇后問罪的時候，連同你一起下獄，或殺或剮全憑皇后一句話！倘若在平日就算了，可你一旦被擒，韓城勢必會救你?；屎箜樚倜?，再牽扯出我們李氏，跟我們交好的人也不少，皇后那時想問誰的罪不行？”

弄玉被他這幾句話說得心驚肉跳，強壓住恐懼反駁道：“怎么會因為一個方婕妤，牽連出這么多人來？”

李陵冷笑道：“怎么不可以？當(dāng)年館陶長公主的勢力極大，皇帝為了打壓她，借陳皇后行巫蠱之事，趁機誅殺了三百多人，清除了長公主的勢力，現(xiàn)在不過是舊事重演，有什么難？”

弄玉低頭想了半晌。

李陵又說：“我倒是覺得江都翁主得寵是一個轉(zhuǎn)機，我還愁著怎么把你從方婕妤身邊支開，不如就趁現(xiàn)在?！?/p>

他見弄玉還是沉吟不說話，便嘆道：“弄玉，這宮廷爭斗要比你所想的復(fù)雜許多，也殘忍許多，你的心腸又軟，待在這里早晚要出事的?？斐眠@個機會，早早脫身吧。你誰也救不了的。”

弄玉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困境，竟然這般無能為力，還需要別人搭救。她對著李陵苦笑了一下，抬頭看看巍峨壯觀的甘泉宮，只見血紅色的夕陽斜斜地照在青色蒼蒼的瓦片之上，切下一溜陰涼照在東邊的院門上，把門口兩只漢白玉的神獸照得毛發(fā)畢現(xiàn)，仿佛隨時都能咆哮著飛入云端一般。可這些石像畢竟不會真的飛升，而甘泉宮也不是真正的仙境，正如李陵所說，在這里各人有各人的算計和迫不得已，她能顧得了哪一個呢？

她沉默了半天才說：“我聽你的話。”

當(dāng)晚李陵讓她在青梧觀安置，第二天就聽見方天河被遣返回長安了。

細君也在第二天被送回了青梧觀。

細君見了弄玉，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上她詢問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但我跟陛下無事。我自幼失怙，陛下對我來說就像是父親一樣。他待我也像是女兒，我們在一起只是閑話而已。”

弄玉嘆道：“可是如今方婕妤一回長安，只怕整個未央宮都知道你受寵的事了?！?/p>

細君一聽，臉色大變，忍不住問道：“趙大哥也會知道嗎？”

弄玉心想，上次她與趙無傷話別，聽他言談之間對宮里的事也很了解，怕也不是個簡單人物，這樣的事想要瞞住他也難，但她卻不能對細君說實話，只好含糊地說道：“宮里的事他一介布衣，哪里會知道？”

細君拍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樣：“那真是萬幸了。你都不知道，我多怕他知道！”

弄玉伸手去點她的額頭：“既然你怕他知道為什么還要去鋌而走險呢？”

細君搖搖頭說：“我想要留下來，不去和親，自然得想個妥當(dāng)?shù)姆ㄗ?。況且陛下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他是一個很好的人，非常好！”

弄玉有些疑惑地看著細君，感覺她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可是要說哪里古怪，她又說不上來，只好作罷。

細君因為背上有傷，不能久坐，便又重新趴回到床榻上，還在說著皇帝的好處：“這次我給你求情，他也答應(yīng)了。我還打算過幾日，再幫你和韓校尉求求婚呢！”

弄玉聞言，急忙擺手道：“這事我與韓城已經(jīng)商量好了，由他來想辦法，你們別插手了，只怕越是插手越是糟糕?！?/p>

細君見她拒絕便也不再勉強，只得作罷。

皇帝原本是想早些回長安的，但因為細君的傷勢，又在甘泉宮停留了數(shù)日，等到起駕回到長安已經(jīng)到了八月底。細君和解憂依然進宮住在皇后的椒房殿中，細君知道弄玉不能再進宮，索性求了皇帝，放弄玉出宮。弄玉原本這個披香殿的女官就是方天河添上去的，并不符合慣例，皇帝也就沒說什么，任由她們?nèi)チ恕?/p>

弄玉回到李陵府上，幾乎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雖然許媼還是看她不順眼，日日給她臉色看，但比起未央宮里的腥風(fēng)血雨，許媼的幾個白眼不知道可愛多少倍。不知道韓城怎么跟李母說的，李母倒是沒有再提給韓城說親的事，對她也言談客氣許多。

這一日已經(jīng)到傍晚時分了，韓城和李陵今晚都不回來，弄玉陪著李母吃了晚飯，自己無聊，便在長廊閑走消食，天氣陰沉沉的，看樣子像是要下雨。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繞到了后院，只見府上一個叫不上名來的小女奴拉著她的手說：“姊姊，后門那里有人找你呢！”

弄玉有些驚訝，不知道這種天氣誰還能來找她，就任憑那小女子拉著她往前走，兩個人走到后門墻角，只見有個女子忽然跪倒在她面前，抬起頭來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郭姊姊，你救救我們家夫人！”來人居然是沈渠。

弄玉詫異地問道：“你怎么來了？”

沈渠邊哭邊給弄玉叩首：“姊姊，我家夫人快死了！”

方天河回宮后，聽說皇后并未趁機處死她，而是將她放逐到了長安郊外的一所別館之中，責(zé)令其改過自新，其實明眼人都知道，皇后這是把方天河發(fā)配到冷宮了，她今生再也沒有出頭之日。而跟著她的宮人或殺或放，也都散落四處了，沒想到沈渠居然還跟著方天河。

弄玉見她哭得可憐，心中不忍，把她拉起來，問道：“你家夫人怎么了？”

沈渠哭道：“我不知道，從夫人住進長門宮便不言不語，只是看宮門口長的一些草，一天天過去了，我怎么哭，怎么求都沒有用！我只怕她……”

弄玉心中嘆息，但她想起李陵叮囑她的話，便回絕道：“這事我也沒有法子，你來找我也沒用。你還是去給她請一位醫(yī)者治治吧！”

沈渠道：“姊姊，你忘記夫人是怎么對你的嗎？她把你當(dāng)成親姊妹一樣，以前你沒進宮的時候，她都沒怎么笑過，就像個雪人。自從你來了，夫人才變得開懷了許多！你看見她被皇帝責(zé)罰，早早離開了她，你可知道她有多難過？如今她都要死了，你卻是這樣！”

弄玉看著恨恨地盯著她的沈渠嘆道：“你年紀還小，我和你家夫人到底怎么樣，你不懂得，但我與她心知肚明，走到這一步，我自認為對她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p>

沈渠怒道：“你根本就是在為自己開脫，我雖然年紀小，可也知道做人不能落井下石！是我看錯了人！”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弄玉見她倔強而孤單的背影，心中嘆息，回房給韓城留了個消息，騎馬去追沈渠。

沈渠雖然年紀小，腳力倒是不錯，弄玉騎著馬追了大半條街才趕上她，她正一邊走，一邊哭。弄玉勒馬立在她身邊，無奈道：“天色晚了，又要下雨，我送你回去。”

兩人從東城門出了長安城又走了大半個時辰，眼前才出現(xiàn)一座荒草掩映、頹垣斷壁的宮殿，弄玉問道：“這里就是長門宮了？”

沈渠點點頭，推門而入。

時值深秋，遍地荒草，長門宮久無人居，年久失修，更是呈現(xiàn)出一派荒蕪凄清之意。此時空中開始零星飄雨，弄玉急忙找了一間尚未倒塌的宮殿把馬拴好，問沈渠：“方婕妤在哪里呢？”

沈渠邊跑邊說：“在后殿。”

弄玉跟著她跑到后殿，所幸這后殿是不漏雨的，只是秋雨瀟瀟，滿室昏黃，窗外是秋風(fēng)吹過樹葉的尖銳之聲，雨水打在荒草之上，沙沙作響，像是孤嫠嗚咽，說不出的悲愴凄涼。沈渠指指內(nèi)殿道：“夫人在內(nèi)室?！迸駝偼崎_內(nèi)殿的門，登時一陣刺骨的秋風(fēng)裹挾著雨水迎面撲來，凍得她打了個寒顫，窗戶大開著，被風(fēng)吹得吱吱呀呀作響，方天河站在窗邊，身子早已濕透了，她卻恍若未覺，迎窗而立。

弄玉上來一邊扯她，一邊去關(guān)窗戶，口中說道：“你何苦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方天河伸手指著窗外說道：“你看那些草?！?/p>

弄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只見昏昏沉沉的暮色中，窗外的空地上長了一片紅郁郁的植物，姿態(tài)裊娜，在風(fēng)雨中搖曳，不勝風(fēng)雨。

弄玉問道：“這是什么草，我從來沒有見過?！?/p>

方天河輕聲說道：“這叫斷腸草，是人的心血化成的。十幾年前，我就見過，沒想到如今還在這里！”說完仰面跌倒在弄玉身上，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