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正值暮夏，空氣里還帶一絲燥熱，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依舊是各式的T恤、襯衫和裙子，顯得一身冬裝的翟江格外惹眼。

自從翟江進(jìn)了禮物店的門開始，就有道不懷好意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后。

轉(zhuǎn)了幾圈之后，翟江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我只是想挑個禮物送人而已，你不用這樣提防我?！彼穆曇艟挂馔獾暮芎寐牐瑴睾椭袔е遒?，是會讓年輕女孩忍不住心動的那種聲線。

中年糙漢阿滿仍十分警惕地看著他——大夏天的，這人穿著一身毛衣長褲就算了，還帶著碩大的墨鏡，整個人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實(shí)在不像什么好人。作為這家禮物店的保安，維護(hù)門店安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帶著墨鏡的奇怪男人朝他轉(zhuǎn)過身來，“喂，這位大叔，你不用把警棍掏出來吧？沒想到出來了還要看見這玩意……”話音落下，阿滿看向他的眼神更加警惕了。

在阿滿差點(diǎn)把客人趕出去之前，簡星連忙過來摁住了他的手，“阿滿，別緊張，他的身份和我們一樣。”

翟江終于注意到阿滿脖子上的項(xiàng)鏈，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原來是取了狼牙的狼人。難怪看不出我是什么呢?！彼樖滞峦屏送颇R，露出半張臉來，“知道我為什么這副打扮了吧？”

阿滿松了一口氣，尷尬地收起警棍來，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是來搶劫的呢。”

翟江也樂了，輕笑了一聲道，“放心，我很久不做這種事了。你們店里有沒有可以送給小孩子的禮物？是剛滿月的孩子。”

1

這是翟江第三次和這只病貓交手了。

黑貓躲過一腳，靈巧地向上竄去，停在一截粗壯的樹枝上。黑貓雖是瘦骨嶙峋的身量，眼睛里卻充滿了神采，像個精神矍鑠的老者。

“真是想不明白，你何必跟我作對呢？”那黑貓居高臨下地睨著翟江，緩緩開口吐出一句話，聲線古怪又沙啞?！澳愀莻€人類，也是想從她身上拿走你要的東西。我可以等你事成之后再吞了她，誰也不礙著誰?！?/p>

翟江冷笑一聲，“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動她一下，我就扒了你的貓皮?！?/p>

黑貓細(xì)細(xì)舔舐著自己的爪子，嗤笑道，“別裝了。你我都一樣，都是躲著協(xié)會走的妖怪。更何況，你要真有這個本事，早就動手了。”

翟江沉默了會兒，撂下一句話，“就算扒不了你的皮，我也不會讓你好過?！?/p>

夜色沉沉，街上的光線昏暗不明，對峙的一人一貓來回低語著。周遭偶有路過的行人，也只覺得這個男人腦子有問題，大晚上帶著墨鏡，還和一只不停嚎叫的野貓吵架。

翟江早就習(xí)慣了這樣的眼神，只是推推自己的墨鏡，朝熟悉的那個廣場走去。

星街廣場是一個熱鬧的商業(yè)綜合體，每到晚上總有帶著吉他和音響設(shè)備的歌手聚集在這里表演，而溫晴是其中之一。

翟江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表演，正蹲在地上清點(diǎn)吉他盒里的零錢。清冷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映出小小的一團(tuán)影子，像一只瘦弱的動物。

“嗨，你今天來得有點(diǎn)晚?！睖厍缌嗔思袕牡厣险酒饋恚哪_步剛好落定在她跟前。

“我有時候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看不見?！钡越焓纸舆^她手里的吉他盒，話里帶著笑意，“我明明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彼囊浑p眸子清澈明凈，眼睫柔軟纖長，像是長著水草的湖泊。

“你是不是想問，我怎么知道是你來了？”溫晴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其實(shí)吧，風(fēng)里住著一只小妖怪，是它告訴我的！”

“胡扯八道！”翟江笑著罵她，看著她拄著盲杖、腳步輕快，活潑的背影完全不像個失明的人——更不像一個身罹重疾的人。

他緊緊地跟在溫晴身后，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路燈把溫晴的影子拉得很長，隨著她雀躍的步伐一晃一晃，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溫晴的那個夜晚一樣。

星街廣場，臨街寫字樓的頂樓空曠又涼爽。

翟江坐在天臺的邊緣，星街所有的喧鬧和繁華聚攏在腳下。

他們這種妖怪生來就沒有眼睛，即便修成人形，原本該有眼睛的地方也是平滑如鏡的一片皮膚。雖然沒有具象的眼睛，但這不妨礙他們“看見”和感知萬物。

但沒有眼睛總歸是麻煩的，在妖界的時候，他是最低等的那類妖怪，身無長技，連一雙眼睛也修煉不出，受盡指點(diǎn)和嘲笑；而來了人世之后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的算是二級殘疾，更別提能被人正視，找到什么好工作。

好在人類總是容易心虛和恐懼，比妖怪好騙得多。

翟江從懷里掏出一塊表，月光在表面上折射出好看的弧度，如同他勾起的唇角。

他只是用一點(diǎn)小錢打點(diǎn)了幾位同僚，讓它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化了原型，整出些不大不小的動靜，那個穿著高定西裝的男人就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真的以為自己公司新遷的大樓不干凈，求著他幫忙。他胡謅一通，說男人手上的表可以破解兇相，那男人就摘了下來，畢恭畢敬地放在他指定的柜子里。

他心知這只表價值不菲，再加上客戶給他的報酬，足夠他休息好幾個月。

2

迎面有風(fēng)吹來，裹挾著淡淡的梔子香氣，翟江難得心情愉悅，甚至開始哼起歌來。

忽然間，他的聲音被另一陣歌聲重疊交織，清亮的聲線混合著吉他和弦，和夜色中的梔子香氣一樣動人。

他注意到，廣場中央有個人類女孩正抱著吉他彈唱。她的身邊圍著一圈人，舉著手機(jī)給她拍照，錄她唱的歌，朝著地上的吉他盒丟進(jìn)零錢；還有年輕的情侶往盒子里放了一支玫瑰。

翟江不禁嗤笑出聲。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妖怪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了，可人類竟比他還要渺小卑微，這樣費(fèi)力地唱上一整個夜晚，也只有微薄零星的收入。

翟江在樓頂晃著腿聽了一晚上的歌，從樓頂下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記熟了那首歌的曲調(diào)。星街廣場的人群一簇簇散去，巨大的LED屏也像是被摁掉了開關(guān)，昭示著今晚的喧囂落幕。

翟江路過那個彈唱的女孩時，她正蹲在地上收拾吉他盒，手指一張張撫平摸過盒子里的零錢。有個瘦小的身影慢吞吞地朝她湊了過去，朝四周張望著，而那個女孩似乎沒看見他一樣，甚至還在悠閑地整理玫瑰的包裝紙。

翟江太清楚那人臉上的表情了，狀似不經(jīng)意的神情，緊張地觀察四周，又有一點(diǎn)慌張，和剛到人世的他一模一樣。

在那只手伸向她的吉他盒時，女孩攥住了他的衣袖，“喂，你想做什么？”那人愣了一下，也許沒想到會被她發(fā)現(xiàn)，下一秒則用力地拽過了吉他盒，可他沒想到女孩的力氣那么大，他根本拽不動。

翟江的腳步不自覺走近了些，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根本就看不見。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動了其他的心思。

女孩只覺得拽著吉他盒的那雙手忽然松開了，伴著一聲哀嚎，似乎有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緊接著，她聽到身旁的人呵斥道，“偷盲人的錢，你還要臉嗎？”話語很粗魯，聲音卻清朗得像一陣春風(fēng)。

在翟江正要上前對那個人補(bǔ)上一腳時，卻被抓住了手臂?！爸x謝你啊?！迸④涇浀纳ひ袈湎?，方才的小偷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街上跑。

“不客氣。我去抓住這個賊，把他帶回來讓你踹一頓解氣。”翟江表現(xiàn)得十分仗義。

“算了吧。”女孩笑了笑，“還好你出手幫我，我也沒損失什么。想搶劫我的人好像年紀(jì)不大，還是個孩子吧？不和他計較了?！?/p>

瘦瘦小小的背影，的確是個沒成年的人類。

翟江不語，仔細(xì)地觀察這個矮他一個頭的女孩：眼眸漂亮但毫無神采，身上埋著重疾的病灶，尚未發(fā)作，但頂多只剩六個月了。

還有誰比她更適合做眼睛的贈予者呢？應(yīng)該沒有了吧。

來到人世之后，翟江做過不少違規(guī)的事情，但他也有原則，那就是手不沾血腥。偷點(diǎn)東西，招搖撞騙，這些都用不上妖力，人類也常這么做。

但殺人不一樣。那會招來管理協(xié)會的人，下場據(jù)說不太好看。

他一直都想要一雙眼睛，可搶來偷來的他用不了，只能是某個人類或某只妖怪自愿把眼睛送給他，他才能真正擁有眼睛。

而面前的這個女孩，她快要死了，還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盡管那雙眼睛看不見，但對他這只妖怪來說，并不影響使用。

翟江快樂地盤算著，直到女孩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你是什么人呀？是警察嗎？”

“不是?！钡越鋹偟匮a(bǔ)充道，“我只是個見義勇為的好心人?！?/p>

女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這支玫瑰就送給你吧，好心人，謝謝你幫我搶回吉他盒?！?/p>

翟江接過她手里的那支玫瑰，試探著問，“就只是這樣而已？”

女孩皺了皺眉，很快又把眉頭舒展開來，“那我請你吃夜宵好了！跟我來吧?！?/p>

翟江的笑意也舒展開來，“我正好也餓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女孩背著吉他盒，路燈把她雀躍的影子拉得細(xì)長，盲杖叩擊著地面發(fā)出“篤篤”的聲響。

“翟江。江水的江?！?/p>

“謝謝你幫我，翟江。我叫溫晴，溫暖的溫，晴天的晴。”這是她今晚第三次對他道謝了。

這個叫溫晴的女孩看起來毫無防備，又多么容易輕信他人。

翟江對自己的設(shè)想充滿了希望：她會心甘情愿送出眼睛，然后因重病逝去，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一個盲人的眼睛消失了，協(xié)會當(dāng)然也不會知道。而他則可以像其他修成人形的妖怪一樣，擁有一張完整的臉。

——溫晴說是要請他吃夜宵，結(jié)果卻把他帶回了自己家。

深更半夜，一個獨(dú)居的女孩把素不相識的路人帶回了家，這女的要么是傻，要么就是想害他。

看著溫晴在廚房嫻熟地忙碌，翟江不禁開始懷疑溫晴是不是什么妖怪暗殺團(tuán)伙的眼線，專門獵殺他這種小妖怪。

一碗熱騰騰的湯面被放在他面前，濃郁溫暖的香氣迎面襲來。

“這么晚了，街上也沒什么好吃的，嘗嘗我做的吧。”溫晴轉(zhuǎn)身去了廚房，端來她自己的那一碗。

“我煮面的手藝是和我爸學(xué)的，吃過他的面的人，沒有一個不夸贊。面里如果放上牛肉會更好吃，可惜家里沒有……只能委屈你湊合吃啦。”

其實(shí)也不是街上沒有吃的，只是那些店她請不起。

翟江沒有戳穿她，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挑了一筷子面。細(xì)白柔韌的面條裹著濃郁的湯汁，吃進(jìn)胃里暖烘烘的，意外的很美味。

“那你爸爸呢？”他隨口問道。

“幾年前生病去世了，所以家里現(xiàn)在就剩下我一個人?！睖厍绾敛谎陲椀鼗卮?，滿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湯，甚至還打了個飽嗝。

翟江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還好她很快自己岔開了話題，“下次吧，下次我請你吃放了牛肉的面?！?/p>

“好啊?！钡越笾坏?，滿口答應(yīng)下來。臨出門前，他還熱心地幫溫晴收拾了碗筷。

從溫晴家出來，翟江感受到迎面而來的一陣輕風(fēng)，稍稍拂去了胃里的溫度。

離開時，有只黑色的病貓從他身側(cè)一閃而過，他并沒有太過在意。他能看出溫晴身上的病灶，其他的妖怪自然也有辦法，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