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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搖鈴有歌(二)
3
為了更好地接近溫晴,翟江搬到了這個老舊的小區(qū)里。
他只要站在窗邊,就能看到溫晴家客廳里那盆高高的植物。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溫晴都抱著自己的吉他,彈著輕柔又陌生的曲調(diào)。翟江常常端著咖啡靠在窗邊,跟著吉他的旋律輕輕地哼唱。
那天上午,溫晴的房子里沒有應(yīng)時響起琴聲。他好奇地繞到她家樓下,正巧碰見溫晴被一個暴躁的老太太纏著,地上還坐著個五六歲的小胖子,正捂著腦袋哇哇大哭。
老太太急哄哄地罵到,“看不見還走那么急!你知不知道都把我孫子腦袋上撞出包了!”
溫晴著急地解釋,“抱歉,我急著去趕公交,真的不知道他會突然跑過來?!?/p>
老太太蠻不講理地提高音量,“難道還是我們家小孩的錯了?”
翟江只覺得好笑,怎么會有這樣胡攪蠻纏的人類。
他走過去,沖著賴在地上的小胖子說到,“是這個姐姐撞的你嗎?”
小胖子癟著嘴點頭。
“哦,那剛才在路上追著小貓橫沖亂撞的人不是你嗎?撒謊的小孩是會被野貓挖掉眼睛的?!钡越敛豢蜌獾乜謬?biāo)?/p>
老太太罵道,“哪里又來一個瘋瞎子!”
翟江聞言變了臉色,朝前走了一步,連聲音也變得陰冷,“你再說一遍,誰是瘋瞎子?”
老太太看他這樣,也生出幾分害怕,連忙從地上拽起孩子匆匆地離開。
翟江冷哼了一聲,忽然有人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也看不見嗎?她為什么那樣說你?”溫晴很驚訝地問。
“我只是喜歡帶著墨鏡而已?!睖厍缏犚娝P(guān)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趕著去哪里,這么著急?剛好我最近在休假,沒什么事情,陪你一起去吧。”
——公交穿過熱鬧的市區(qū),穿過翠綠的田邊,??吭诮紖^(qū)的某個小站牌邊。往前再走一小段,就是一片墓園。
溫晴要做的事情,是來看她的爸爸。
在那個白色的墓碑前,溫晴彈了一下午的歌。她告訴翟江,她小時候家里并不富裕,但爸爸知道她喜歡吉他,毫不猶豫地花了大價錢給她買琴,讓她去上興趣班,鼓勵她做喜歡的事情。
旁人看了都勸他,說老溫呀,別讓你閨女學(xué)這沒用的,賺那幾個錢也不容易,彈這東西能有什么出息。但他總是急吼吼地反駁,“咋就沒出息了!我閨女喜歡,花多少錢都值”。
她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驕傲又幸福的表情,即便什么也看不見,她好像也從未覺得被這世界虧欠。
翟江沉默著,從心底生出莫名的羨慕來。
溫晴輕輕掃著和弦,旋律正是那天在廣場唱的曲子。
當(dāng)一陣清風(fēng)拂過耳側(cè)時,她聽見有個聲音小聲地唱著她寫的歌。溫潤的聲音如同灑落在肩上的陽光,扣人心弦,催人心動。
彈完最后一個音,她忍不住夸了句,“本來只是覺得你聲音好聽,沒想到歌也唱得這么好?!彼^而又嘿嘿笑了聲,“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吧?”
她看不見翟江的耳尖忽然紅了,也無從知道他的受寵若驚。
在妖怪們的世界里,這是最微不足道的本事,沒有哪只妖會因為唱歌好聽而受到尊敬與贊美;他總是恥于自己的天賦,只想把它撇得遠(yuǎn)遠(yuǎn)的。
后來他來了人世,以違背規(guī)則的方式生存,但好在他賺了不少錢,也獲得了一部分人的尊重。
直至如今他也不愿承認(rèn),其實他很喜歡唱歌。
4
那場大火發(fā)生在凌晨。
一開始是五樓某個住戶家的插線板燒壞了,火花躥上了窗簾,又纏上了書柜,逐漸有陣濃煙隨著風(fēng)飄向窗外。
溫晴睡得淺,敏銳地聽見東西燃燒時噼里啪啦的聲響、樓上慌亂的腳步,一下子從睡夢里驚醒。老舊的居民樓只有六層,好在有人及時發(fā)現(xiàn),大喊著“著火了”,住戶們紛紛穿著睡衣短褲跑下樓去,溫晴也在其中。
慌張焦急地詢問聲里,她聽見有個微弱的聲音夾雜其中,猶豫了片刻,腳步便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
一棟樓的人類吵吵嚷嚷慌慌忙忙,不可能不驚動一只妖怪。
翟江是從窗戶上一躍而下的,他在人群里找了幾圈,完全不見溫晴的身影。趁著沒人注意,他悄悄化回原形,拍打著小翅膀飛進(jìn)了那棟濃煙滾滾的樓里。
溫晴正在六樓,牽著個號啕大哭的小胖子,一步步往樓梯下挪,濃煙熏得她喘不過氣。
身后突然有匆匆的腳步朝她而來,緊接著,一只手臂把她攔腰抱起扛在了肩上。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片刻之后,她終于呼吸到了清明的空氣。被那人從肩放下來時,溫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是你呀!”她的眉梢都是欣喜。
翟江放下另一只手里抱著的小胖子,對她低聲呵斥道,“你沒和大家跑出來,就是為了去找這個小胖墩?”
溫晴聽出他話里的慍怒,又是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放軟了聲音道,“他還這么小,一個人被扔在了樓上,我聽見他哭了,總不能不管吧。”
翟江又沒好氣地問道,“那個兇巴巴的老太婆呢?”
“奶奶去親戚家了……她叫保姆阿姨在家。”驚魂未定的小胖子抽抽嗒嗒地說道,小手緊巴巴地攥著溫晴的手指,看得他有些生氣。
消防車很快趕到,撲滅了五樓的大火。幸好,這場大火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只是五樓那戶人家漆黑一片,再也沒法住人了。
小胖子的奶奶也聞訊趕來,抱著小孫子對著溫晴和翟江不住地鞠躬道謝,和先前的態(tài)度判若兩人。翟江不領(lǐng)情地“哼”了一聲,拉著溫晴走開。
他忍不住問溫晴,“干嘛要冒著危險去找他呢,這又不是你的責(zé)任。”
溫晴笑嘻嘻的,“那你干嘛要冒著危險來救我們倆呢,這也不是你的責(zé)任?!?/p>
翟江啞口無言。他總不能說,急著去救你是擔(dān)心我未來的眼睛。
兩個人并肩坐在小區(qū)的長凳上,月光透過云層流淌在身后的灌木叢,四周又重歸一片靜謐。溫晴能聽見小蟲子振動翅膀,微風(fēng)掠過葉子,以及來自另一個人的呼吸。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彼鋈婚_口說道,“以前,認(rèn)識我們家的人總會說我晦氣、命不好。我媽媽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去世的,而我自己呢,小時候發(fā)了場高燒,從此眼睛也看不見了?!?/p>
“但我爸爸說,我是媽媽留給他的禮物,我一定會很好命,所以他從小就特別寵我。我現(xiàn)在覺得,你也是我生命里的禮物。每次我碰到麻煩的時候,你都會突然出現(xiàn),幫我化險為夷?!?/p>
“嗯……誰讓我是個見義勇為的好心人呢?!钡越首麈?zhèn)定地說,手指緊張地?fù)钢哪疽?,越來越心虛?/p>
他來到她身邊,每一次的接近都是有所圖的,從來不是她想的什么禮物。
可她的語氣又太過真誠和快樂,讓他不敢抬起頭。
5
翟江開始每天晚上都去星街廣場接溫晴。
他說溫晴是個心眼大的爛好人,看到誰有事情都想幫忙,又不顧自己的安全,說不定哪天就被別有用心的人拐跑了。但說起來,他好像才是那個“別有用心”的人。
那天他去得稍微早了些,星街廣場的人群還未散去。他像往常一樣接過溫晴手里的吉他,剛想放進(jìn)盒子里收好,周圍卻響起突如其來的起哄聲。
旁邊的人嘰嘰喳喳地說著,“這個帶著墨鏡的小哥好像每天都來接她,風(fēng)雨無阻的,是男朋友吧?”
“對啊,看著就像一對?!?/p>
“要不你們合唱一首吧!”
溫晴拽住了他的手臂,壓低了聲音說,“要不一起唱一首吧?今天人難得很多呢,你唱歌又那么好聽……就當(dāng)幫幫我?!彼哪樕蠈憹M了期待。
“……好?!彼挂补硎股癫畹卮饝?yīng)下來。他很慶幸,還好溫晴看不見,不然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臉紅得像一顆番茄。
溫晴撥動琴弦,吉他清清泠泠的聲音傳出,清澈的兩縷歌聲隨著伴奏交織纏繞,緩緩流淌。在外人看來,這對唱歌的盲人情侶是多么默契又相愛,連和聲都帶著深情。
一首歌唱罷,四周掌聲雷動,溫晴的吉他盒里收獲頗豐。
回家的路上,溫晴顯然比往常要高興,拉著他說一定要請他吃面。翟江拗不過她,跟著她上了樓,又坐在那張小小的飯桌前。
溫晴在廚房一陣忙碌,端出兩碗湯面,面上碼著滿滿的牛肉塊,撒著青翠的蔥花,墨綠的酸豆角,聞來香氣勾人。
翟江只吃了第一口,就微微變了臉色。
“你家以前是開面館的嗎?”他突然開口問道。
“對呀。不過也算不上面館啦,只有很小的一個店面,招牌都沒有,都是些鄰里街坊來光顧?!?/p>
溫晴以為他是想夸獎自己煮面的手藝,還特地從飯桌旁的抽屜里掏出個相框遞給他看,上面是個抱著吉他的小女孩和一個系著圍裙的圓臉男人,咧著大大的笑容坐在一張桌子旁。
翟江沒有人類的眼睛,當(dāng)然也不會流淚,但他卻覺得心頭和鼻尖一陣發(fā)酸。
溫晴察覺到他安靜得有些不對勁,連忙問道,“怎么了?”
“嗯……面太好吃了,抽不出空說話?!彼皇沁@樣應(yīng)到。
溫晴的臉頰微微泛紅,像春風(fēng)里的一株桃花,她捧著面碗支支吾吾地說,“要是很喜歡,我、我也可以教你怎么做?!?/p>
翟江吃著碗里的面,大口大口地往下咽,卻擋不住涌上來的回憶。
他初到人世的時候,并不是什么算命占卜的大師,而是個一頓飽三頓饑的小毛賊。
他到處流竄,運(yùn)氣不好的時候也會因為摸人錢包被發(fā)現(xiàn)而遭追打。那天他餓得頭暈眼花,失去靈巧和反應(yīng)速度,連偷個茶葉蛋也會被店里的食客逮住。
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攥著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拽到了老板面前。
“這小瞎子,還有本事偷你店里茶葉蛋呢,讓我給逮著了!”
系著圍裙的老板揮著手里的大漏勺,一把拍掉了那個男人的手?!鞍パ嚼献T,哪那么嚴(yán)重,小孩子拿個茶葉蛋而已。待會兒家長就來付錢了?!?/p>
那個食客指著老板,“老干這種事……虧死你!”
老板樂呵呵地把他推到桌子前,讓他坐下吃。桌子的對面,是個抱著碗吸溜面條的小女孩。
她吃得好香,抱著碗“噸噸噸”地喝湯,好像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他吃完了那個“拿”來的茶葉蛋,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片刻之后,一碗和對面一樣的牛肉面放在了他跟前。
對面的小女孩抽了一雙筷子,也許是以為他看不見,特地掰開了他的手,把筷子塞到了他手心里。他抓著筷子愣在那里,直到圓臉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吃吧?!?/p>
他囫圇地吞咽著,覺得那果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可是他哪有什么家長來付錢呢?
他看著老板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一抹嘴,跳下凳子,一溜煙地逃走了。
他躲了起來,偷偷朝著小面館的地方張望。小女孩沒有追出來,老板也沒有追出來,他只是很從容地把碗收了,摸著小女孩的腦袋,催促她去寫作業(yè)。
很多年以后,他終于找到了在人世賺錢的門路,再也不用去摸別人的錢包,翹人家的門鎖。
他想回去付錢,還想看看那個善良得莫名其妙的老板,但等他找回去的時候,那家小面館早已倒閉,換成了一家五金店。
再后來,時間一晃過去好多年,他徹底忘記了這件事。
他安慰自己,那就是一碗便宜的牛肉面而已,不足以放在心上。只是他沒想到,那年把筷子塞到他手心里的小女孩,原來就是溫晴。
吃完面出門時,翟江又一次碰到了那只病貓。
“你和這個人類是朋友?我看你經(jīng)常和她走在一起?!币粋€沙啞的聲音驟然在他背后響起。
翟江轉(zhuǎn)過身去,瘦骨嶙峋的黑貓正端坐在小區(qū)的花壇邊,一雙眼睛在黑夜里幽幽發(fā)著光。
“不是。”他徑直往前走去。
“那我猜猜……你是想要她的眼睛?”病貓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這關(guān)你什么事?”翟江不喜歡其他妖怪,說話向來沒好氣。
病貓的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你取她的眼睛,我取她的命,不會礙著你。不過你動作最好快些?!?/p>
翟江聞言停住了腳步?!澳銈儾∝埐皇侵灰灾夭≈酥苌淼摹狻癁槭硢幔俊?/p>
“嘿嘿嘿,”它開始怪笑起來,“吸食病氣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可吞掉病人是能成倍增加妖力的。再吞一個,我就能直接化作人形。反著她也活不久了——”
病貓的話沒說完,被人一腳踹翻在了地上。
樓上有人聽見野貓凄厲的慘叫,煩躁地罵了幾句,“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窗戶。
沒有人知道,那天樓下有兩只妖怪扭打成了一團(tuán),雙方都被揍得鼻青臉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