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婆生于民國初年，長于戰(zhàn)爭年代。具體的時間沒有人記得，應(yīng)該是1930年以后，她嫁到云上村，沒幾年，生下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那個年代，農(nóng)村的日子并不好過，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沒幾年，阿青婆的丈夫，陳顯華的爺爺陳定為了謀生，丟下家中的妻兒，跟著同村人一起去了歐洲，從此音訊全無。

那個年代青田人出國打工，并不走正道，死在半路上的人不在少數(shù)。

阿青婆等了又等，始終沒有得到丈夫的消息，村里人都默認(rèn)他已經(jīng)死了，還有人勸她趁年輕改嫁，但阿青婆始終沒有答應(yīng)，獨自一人將三個孩子養(yǎng)大。

那是個戰(zhàn)爭的年代，除了應(yīng)對自然災(zāi)害，還要提防時不時從天而降的日軍的飛機炮彈。

1942年，日軍攻陷青田，云上村雖然偏僻，但沒能逃過日軍的搜掠。

“我父親上了年紀(jì)之后，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常常同我講起以前的事?！?/p>

那時陳建明已有八九歲年紀(jì)，他清楚地記得日本鬼子第一次進(jìn)村搜掠，母親帶著他和弟弟妹妹躲進(jìn)屋后的地窖里，年幼的妹妹忍受不了地窖的濕悶，大哭起來，引起了鬼子的察覺，

母親拼命捂住了妹妹的嘴巴不讓她出聲才逃過一劫，等鬼子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因為捂得太緊，妹妹已經(jīng)悶死在母親的懷里。

當(dāng)時的情形在他幼小的心里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直到多年以后提起來還心有余悸，而母親因為悶死了妹妹而愧疚，精神大受打擊而病倒。

但即便病倒了，她還是得拖著病體下地干活，掙錢來奉養(yǎng)公婆，照顧兩個兒子。

可以想見，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戰(zhàn)爭年代，阿青婆過的是怎樣艱辛的苦日子。

后來，紅軍打跑了鬼子，解放軍渡過了長江，成立了新中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起來，大約是五十年代，阿青婆收到了來自西班牙的消息，原來陳定并沒有死。

“這事村里人都知道！”李阿四說，“那年我還是個小后生，聽我娘說，村里回來個華僑人，是阿青婆的男人，有錢呢！啊喲，不得了，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皮箱里都是洋貨，后頭那座石橋，就是他捐的錢修的，橋頭碑上還有字嘞！嘿！原來那就是你阿公！”

那時云上村的人才知道，當(dāng)年雖然陳定的目的地是歐洲，可是他上錯了船，糊里糊涂地跟同村人分開，孤身一人被帶到了南美，最后在巴西上了岸。

在巴西，他做過一段時間提包挈賣的營生。

所謂提包挈賣，是海外青田人積累資本最原始樸素的方式。

扛著一個編織袋，裝著鞋子、衣服等雜物百貨，一家一戶地敲門兜售。那時候闖天下的青田人，沒有人脈，沒有門路，只能從最苦最累的活開始干起。

在提包挈賣的那段日子，陳定認(rèn)識了一個當(dāng)?shù)厝A人的女兒，很快和對方墜入愛河，締結(jié)婚姻。

在新岳父的資助下，兩夫妻到了西班牙，開了餐館，做大生意，賺了不少錢，成了大老板，又生下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聽說了這個消息的阿青婆是什么反應(yīng)，已無人知，但不難想象。

陳定在云上村住了半個月便走了，這一走就再沒回來過。

后來陳定寫信來，問阿青婆是否愿意出國，阿青婆拒絕了。

她收下了陳定寄回來的錢，推倒了陳家原本的破牛棚，重新蓋了房子，便是現(xiàn)在的陳家老屋。

建新房子的時候，阿青婆只給自己在一樓留了房間，東西兩側(cè)各起了二層小樓，留給兩個兒子一人一棟。新房建成，又大兒子陳建明娶了老婆，生了一兒一女，阿青婆的臉上，日日都是喜氣。

她還有兒子、孫子，村里給她分了地，有田種，有飯吃，日子蒸蒸日上，沒了男人，不算什么。

好景不長。

五十年代末，全國上下遭遇了大饑荒，到了六十年代初，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為了謀出路，陳建明帶著妻子和弟弟，搭路子出國投奔父親，也在西班牙定居，只留下五歲的大兒子和三歲的女兒，也就是陳顯華的大哥大姐給阿青婆撫養(yǎng)。

阿青婆不得不又一個人承擔(dān)起撫養(yǎng)孫子的職責(zé)。

70年代末，兩個成年的孫子孫女也踏上了去西班牙的路。從此，老房子只剩下阿青太一個人居住。

“一直到新房子變成老房子，然后在這房子里孤零零地去世？阿青婆真是可憐?！眲⑶鍖幷f道。

“其實，我父親也想接她到西班牙一起生活。而且他確實也這么做了，在我十多歲的時候，奶奶來過馬德里，還住了一年，所以，我對她有一點印象?！?/p>

在陳顯華的印象中，奶奶是一個非常古怪的老人。

她一直穿著很舊的藍(lán)布衣衫，是那種傳統(tǒng)的中國樣式，衣領(lǐng)袖口還繡著中國樣式的花紋。

她不會說普通話，更不會說西班牙語，而是講口音很重的青田方言。

那時候，陳顯華不會青田話，如聽天書一般，根本無法與奶奶交流。

阿青婆被接到馬德里的時候已經(jīng)年邁。

那時候，陳顯華的祖父已經(jīng)去世，他的繼奶奶是陳家的大家長，在馬德里，她唯一認(rèn)識的只有自己許多年未見、并不熟悉、忙于生意的兩個兒子和由自己撫養(yǎng)長大的兩個孫子孫女。

聽到這里，劉清寧忍不住想起了剛到馬德里的自己。

當(dāng)初登上前往西班牙的飛機，阿青婆肯定和她前往馬德里之前一樣，是對未來的生活抱著一種期待的，她盼望的是與從未謀面的父親、分離多年的母親的重聚，期待的是父母疼愛的懷抱，阿青太盼望的、期待的則是母子團(tuán)聚，一家團(tuán)圓，從此頤養(yǎng)天年。

但很顯然，她們都沒能如愿以償。

父母疼愛的懷抱，是屬于她的弟弟妹妹的。而一家團(tuán)聚頤養(yǎng)天年，則是屬于那個搶走阿青婆的丈夫的女子的。

長久的分離，文化的隔閡，是她們和家人之間邁不過去的鴻溝。她們都成了這個家庭的“旁觀者”，就像西方電影里那種死去之后留在家里的亡魂。

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并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