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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母親(三)
兩位母親,靜靜對峙。
一個痛失愛子,一個即將面對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存亡。
終于,母虎率先發(fā)動,一舉躍上炕,拿住了婦人的咽喉。
利爪伸出,只消輕輕一按即可結(jié)束。
殺了這一家老小,為自己的幼崽報仇。
千鈞一發(fā),人類最小的那個孩子被吵醒,哭鬧了起來,伸出兩只小手,攫住了母虎一只乳頭。
小娃娃如獲至寶,當(dāng)即銜進(jìn)口里吸吮個不停,他已經(jīng)快要兩歲,但因?yàn)殚L期沒有飯吃,只長出幾顆歪歪扭扭的乳牙,乳汁是他唯一的生命來源,抓住了便不放手。
小小的孩子尚且這般有求生欲。
母虎愣了一愣,越發(fā)想起自己的孩子,它們原本也該安安穩(wěn)穩(wěn)趴在自己身下吃奶,如今卻在人類的鍋里,成了一鍋爛肉。
她轉(zhuǎn)過身來,對準(zhǔn)那個吃它奶的人類孩子。
孩子不辨善惡,甚至還舉著小手摸了摸它的下巴。
母虎的眼中流出兩行淚,先是舔了舔孩子的臉,然后一掌拍下。
這一掌沒能得逞,縮在角落里的婦人以自身抵住它,而后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了老虎的脖子,撲身咬了上去。
婦人大概料到丈夫已經(jīng)遭遇不測,若是她也死了,那孩子們怎么辦,他們即便不被老虎咬死,也會被野狗叼走,甚至是被人拾走。
她是母親,得保護(hù)自己的孩子。
一人一虎,也不知翻滾了多久,也不知是誰生吃了誰,總之那夜鄰里四方都聽到了女人凄厲的慘叫和老虎的哀嚎。
直直響了一夜,聞之使人無端膽寒。
天明時分,容氏從炕上站了起來,將三個孩子從血泊中抱出。
處理丈夫和母虎爛成泥的尸體、神色如常地?zé)o孩子洗澡、喂孩子吃早飯。
而后像每個普通的農(nóng)婦一樣,提起籃子出門挖野菜。
只是人人見了她如同鬼魅,繞著走。
走到河邊時,她拉住一個跟自己交好的媳婦問:“怎么了?”
那小媳婦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指河里讓她自己看。
她探頭望向河里,卻沒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怎么照都沒有。
在太陽底下她也沒有影子,難怪人們見了她會繞著走。
……
萬籟寂靜的萬妖城,星子密布,彎月如鉤。
細(xì)辛沉默一陣,“所以那一晚……容氏其實(shí)已經(jīng)死了?”
夜間有些冷,秦艽整個人往狐裘里瑟縮了一下,才道:“是也不是,那只虎原本已經(jīng)修煉出了半顆丹元,差一步即可成妖,容氏吸了她的精血,魂魄得以在肉身中保存,成了半人半鬼半妖,也算誤打誤撞?!?/p>
“說說容易,”細(xì)辛道,“人血妖血相融,要遭受何等的痛苦,不痛瘋了怕也是形銷骨立,哪能夠僅僅過了一夜就站起來,常人一般。”
“確實(shí)不容易?!鼻剀吹?,“需要很深的執(zhí)念?!?/p>
一個普通農(nóng)婦,沒有任何人點(diǎn)化,卻揠苗助長般一夜強(qiáng)大,只不過是因?yàn)榭簧线€躺著自己三個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她只知道自己還不能死。
也就是因?yàn)檫@個,容氏的去留一度成了個問題,冥界不好收,妖界不肯留,最后只能送來了萬妖城。
她初來時一度妖化得厲害,六親不認(rèn),秦艽想了許多法子都不能使她平靜下來。
直到卉卉無意間牽住了她的手。
細(xì)辛盯著那個緊扣的門扉許久,她知道容氏正躲在門后。
隱隱有啜泣聲在暗夜里流淌。
細(xì)辛問:“然后呢?”
然后就是日復(fù)一日地活著。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怕鬼差來捉,日日心驚膽戰(zhàn),一天到晚將孩子抱在手里,恨不能他們一夜長大。
有一天,容氏在自家草垛里發(fā)現(xiàn)一只剩半口氣的虎崽子,不知是丈夫死前有意藏下的,還是它自己逃在了這里。
柴刀已經(jīng)舉過了頭頂,容氏又放了下去。
母虎生前的眼神歷歷在目。
這是她僅剩的一個孩子了。
容氏兜起衣裳,將虎崽子小心翼翼抱在懷里,一并放在炕上,跟自己的孩子頭挨著頭,喂了它一些省下來的白米湯。
又過了幾天,容氏在門前見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那個一出生就殞命的孩子。
不知這是哪個走投無路的母親,聽說了她的事,孤注一擲來求她的庇護(hù)。
她將孩子放在虎崽子旁。
再往后是有意識地搜羅別人不要的孩子,多是幾個月的嬰孩,嗷嗷待哺,母親們奶水又不充足,既然注定養(yǎng)不活,便忍痛棄在了路邊。
容氏一一撿了回來,一一喂食。
孩子越來越多,她自己的奶水也不夠吃。
那一日,好幾天沒吃飯的她將刀對準(zhǔn)了她自己的大腿。
肉切下來的瞬間痛至極處,但是一滴血也不曾流。
這是第一次,她不嫌棄自己這副妖邪的體魄,她滿臉冷汗,卻高興地笑了出來。
那個災(zāi)荒年,街上的孩子個個面黃肌瘦,只有容氏收養(yǎng)的嬰孩白白胖胖。
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容氏是個妖怪。
她開始穿長裙子,蓋到腳面,最后索性連腳都不露。
妖化之后脫胎換骨,她面容跟從前大不相同,唇紅齒白,舉止之間不覺帶了些妖媚之氣。
人們便說這是容氏到處偷孩子來吃,想修成妖邪好作祟。
有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貪圖美色,暗地里偷偷來到容氏門前,想占她便宜。
“你陪陪我,我就給你糧食吃?!?/p>
被容氏當(dāng)著大庭廣眾,用掃帚趕了出去。
那鄉(xiāng)紳惱羞成怒,買通村長污蔑容氏殺夫在先,食子在后,趁她不在家,燒了她的房子。
十幾個孩子還在房子里,連路都不會走。
容氏挖野菜回來,看著燒成廢墟的房子,終于體會了那只母虎的絕望。
那一日,一只斑斕吊睛大虎從火堆里沖出來,見人便咬。
身體里因?yàn)樗侨硕鴼埓娴囊唤z人性,終究也泯滅于人。
一個村落幾乎屠盡。
再回過頭來容氏已經(jīng)在萬妖城,鎖鏈加身,天雷將至。
有位年輕公子站在她身邊,無悲無喜地眼看了她一陣,忽然無懼她的利爪,伸手抱了抱她。
暖香襲人。
虎妖奇異地安靜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白衣公子很快從她懷抱脫離出來,喃喃道:“原來這就是被母親抱著的感覺,也不怎么樣嘛。”
“……”是不是沒感受過母親的毒打。
——
故事講完了。
秦艽道:“如此,你還覺得容氏該留下嗎?”
細(xì)辛想了想,上前叩叩容氏的門:“夫人,我知道你在聽,那個……秦艽說你在此百年,身上妖性除得差不多,你此生此世沒過過什么好日子,繼續(xù)留在這里也是煎熬,不如去投胎。我聽說地府里投胎之前都要喝一碗孟婆熱湯,喝完了前塵往事皆忘。下一世你好好的,嫁人生子,重新來過不好嗎?”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好事值得銘記?!比菔瞎婚_門出來,身邊還跟著四五個小娃娃,抓著她的衣襟,一臉驚恐。
容氏道:“我來萬妖城的這一百年一直過得很好,我有鄰里街坊,我有朋友,還有卉卉他們,大家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會嫌棄我是妖怪?!?/p>
說到這里大著膽子望了一眼秦艽,“我還有公子,公子也待我很好,這里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說完又要給細(xì)辛跪下,“求求你們了,讓我留下吧。”
細(xì)辛望向秦艽。
秦艽默了一默,朝容氏勾勾手,“過來,打我?!?/p>
容氏:“……”
細(xì)辛:“……”
細(xì)辛躍躍欲試,“夫人若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勞?!?/p>
秦艽:“……”
半個時辰后,容氏以“毆打城主”的罪名加刑五百年。
秦艽捂著鈍痛的胸口在前頭慢慢走。
細(xì)辛在后頭給他撒花,花是卉卉給的,“秦艽,你是個好人?!?/p>
又來了。
秦艽道:“第十次?!?/p>
細(xì)辛一驚,伸手堵住嘴巴。
秦艽心情大好。
走了一會兒,細(xì)辛忽然“咦”了一聲,“等等,我踩到一個東西。”
秦艽轉(zhuǎn)身,冷靜看著她。
她小心地伸腳探探探,驚恐萬分,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秦艽,有妖怪,就在我腳下,長長滑滑的,還會動?!?/p>
秦艽冷靜看著她,冷靜地道:“嗯,你踩的是我的尾巴?!?/p>
與此同時,腳下之物倏然收了回去,細(xì)辛雙腳猛一抽空,重心不穩(wěn),又一次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秦艽蹲在她面前,古井無波看著她。
燈下他的額頭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對龍角,耳后還有鱗片。
細(xì)辛:“你你你……”
秦艽邪魅笑道:“不好意思帥著你了。”
把燈留下,轉(zhuǎn)身就走,很快隱入黑暗中。
細(xì)辛提燈追上去,“你怎么回事?”
妖怪若是露出原形,要么是像她這種法力低微的小妖控制不住自己,要么就是修為高深的大妖受了重傷。
所以細(xì)辛問:“你受傷了嗎?”
秦艽幾不可查地點(diǎn)點(diǎn)頭,無所謂地道:“上次放十三娘出城受罰留下的后遺癥,我回去泡一泡就好了?!?/p>
“去哪泡?”
“弱水。”
細(xì)辛:“……”
她道:“所以我們白天喝茶用的水,是你的洗澡水?”
秦艽:“昂?!庇靡环N“你很榮幸”的目光看著她。
氣得細(xì)辛又在他龍尾巴上踩了一腳。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那今日晚上你留下了容氏,還會受罰嗎?”
秦艽道:“會?!?/p>
細(xì)辛沒說話。
秦艽:“你良心痛了嗎?”
細(xì)辛:“是挺疼的。”
“那幫我個忙?”
“你說?!奔?xì)辛干勁滿滿。
秦艽抬手一指,“你從這條路直走,在外頭把門幫我關(guān)上,謝謝?!?/p>
細(xì)辛反應(yīng)過來,“你是在趕我走?”
“不是,”秦艽道,“我是讓你滾。”
“……”
蛾子也是有脾氣的,細(xì)辛滾了。
走到大門口忿忿不平,狠踢一腳大門,“王八蛋秦艽!”
眼前突然有異,細(xì)辛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門里走出一位雪衣仙人。
仙人周身似有霧靄,明明端立眼前,聲音也猶如飄渺在九天之外,他和藹看著細(xì)辛,未及開口,臉皮先被細(xì)辛扯了一遭。
細(xì)辛:“哇塞,神仙誒,活的?!?/p>
仙人:“……”
他仍舊好脾氣地道:“小蝴蝶你好,我叫秦柳。”
“你也姓秦?”細(xì)辛憧憬望著他,“你是秦艽他爹嗎?”
“……不是?!?/p>
“那么是娘?”
“……”不談了,談崩了,跟現(xiàn)在的小年輕沒有共同語言。
秦柳險些被她懟回門里。
他略一沉吟,問道:“你被秦艽趕出來了嗎?”
看著小姑娘明顯黯淡下去的目光,暗松了口氣,掰回一局。
不知為何,細(xì)辛覺得面前的仙人十分值得信任,忍不住把心事一一告訴他,“秦艽這人脾氣古怪陰晴不定,我把他當(dāng)朋友,他卻時時對我有防備,對我一會好一會壞,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實(shí)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淵源。”秦柳隔空一畫,霧氣漸漸凝成一個龐然大物,張開血盆大口等著細(xì)辛入局。
細(xì)辛張大嘴巴瞧,一副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秦柳循循善誘,“你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