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綰慢悠悠撲閃著眼睛，氣定神閑。

陳莽腦海里，不停回想這句話：

“契紙，交出來吧?！?/p>

他猙獰地來回將眼珠子瞥向面前的少女和鬼體。

其實，律法若嚴(yán)格執(zhí)行起來，他還算不得莫家真正的主人。

約莫半月前，他在西江船舶之上，逼人強(qiáng)迫莫懷德摁下手印，偽造可以接手莫家所有值錢家產(chǎn)的契紙。

當(dāng)時，船上不止有他和手下的幾個兄弟，還有重金賄賂來公證的坊正。

他第一次拋尸謀財，沒有經(jīng)驗。

不知道原來拿到契紙后，還得去市署申報交易，再是層層遞進(jìn)，由戶曹更新宅院和水產(chǎn)鋪的戶籍。

因此他只帶了人去申報，沒承想居然被長了心眼的市令，卡住環(huán)節(jié)。

市令說，除非他多多賄賂，否則他絕不會高抬貴手蓋章備案。

可陳莽乍富，并不舍得花冤枉錢。

直到現(xiàn)在，兩人才進(jìn)入洽談孝敬的最后環(huán)節(jié)。

換句話說——

如果他現(xiàn)在愿意交出契紙。

那么，未來得及更新的資產(chǎn)歸屬，仍屬莫家母女。

“陳莽，想清楚了嗎？”宋綰威逼。

“好......我交！”

陳莽緊咬后槽牙。

沉重地將貼身存放，看得比命還要重要的契紙，一股腦全從腰帶系著的承露囊里翻出。

厚厚一沓卷起的契紙，塞進(jìn)宋綰掌心。

陳莽指著契紙，對莫懷德求饒著喊道，“契紙我交了，這下你肯放過我了吧？！”

莫懷德腐爛的面容陰郁之色依舊沒有散開。

他搖了搖頭，低沉問道，“為了往生，我會放過你?！?/p>

“但是陳莽，我還是不明白。”

“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是我對你不夠好？你為何要害死我?！?/p>

陳莽似被問得煩了，在喉嚨終于不受桎梏時，憤憤說道，“于你為人好壞無關(guān)！”

“莫懷德，你有那么多錢財，這本身就是一種得罪！”

“我每天和你的水產(chǎn)生意打交道，我眼紅，我羨慕，我嫉妒！這個理由，你滿意了嗎？”

莫懷德如鯁在喉。

萬萬沒想到自己被強(qiáng)迫摁下手印，被人扔進(jìn)西江，受冰冷刺骨江水的淹沒。

原因......竟然只是因為，錢財？

陳莽不喜歡被莫懷德用這種上位者既憐憫又厭惡的眼神看著。

咬牙說，“莫懷德。我身在底層，你沒有對我知根知底。”

“你不該因為同情就給我機(jī)會，甚至提拔我。我的過去，不像你白手起家那樣勵志。你習(xí)以為常的仁義禮智信，約束不了我，也根本管教不了我?！?/p>

“所以，如果你想埋怨我害了你，那你更應(yīng)該埋怨！那年在臘月救下我的自己！”

宋綰不知道陳莽過去發(fā)生了什么。

她不好奇，也不同情。

不過，倉廩實，才能知禮節(jié)。

說實話，亂世里人連溫飽都無法解決，又怎么去踐行良好的社會風(fēng)氣？

陳莽扶著地窖墻面，一瘸一拐站起，“姑娘，我能走了嗎？”

宋綰點了點頭，“可以?！?/p>

囑咐道，“若想百年之后少受些折磨。出去后，多行善事吧?！?/p>

“好?！标惷Т诡^喪氣。

只見他將踩腳的力氣全集中在左腳，費勁地爬上直梯。

直至看不見人影，地下只存宋綰與莫懷德。

許是解了莫懷德妻女的燃眉之急，被泡發(fā)成巨人觀的水鬼，逐漸恢復(fù)生前正常的模樣。

莫懷德感激涕零，叩首，“多謝，多謝冥君救命之恩！”

宋綰虛扶起年紀(jì)比渣爹還大的莫懷德。

奇怪為何對方會稱呼她為明君，她也不是帝王啊。

沒等宋綰疑問，扶起后，眼神就不自覺打量起莫懷德腰間系著的承露囊。

承露囊本身是一種放置銅錢的錢囊。

尋常人會在上頭繡些梅蘭竹菊之類的雅紋，商人通俗，大多會在上頭繡銅幣樣式。

陳莽的承露囊，上面繡的是銅幣。

而莫懷德的承露囊，繡的卻是紅線式的四季消災(zāi)降福靈符。

“這是？”宋綰意外。

“冥君，這是四季消災(zāi)降福靈符?！?/p>

“三月前，我母親仙逝。緊接家中水產(chǎn)行業(yè)突逢變故，官府下令今年禁漁。是以，我不得不賠償先前談好的生意。后來，家中境況便一落千丈。”

莫懷德捋了捋胡子，感慨萬分，“如今，除去新宅與老房。從前的數(shù)百漁船，也只剩陳莽圖謀的十幾艘船了?！?/p>

前朝的劍斬不了本朝的官。東宮覆滅，青鋒衛(wèi)解散。

莫懷德原以為自己曾助力西山之戰(zhàn)，有恩青鋒衛(wèi)，地方官府好歹能許他先交付這批水產(chǎn)。

但誰知，冀州刺史是貴妃手足，最厭惡與東宮相關(guān)的一切。

晏城之中，莫家首當(dāng)其沖，無法幸免。

莫懷德解釋，“家中接二連三遇到災(zāi)禍，我心里不安。于是費了好大勁兒，才重金求到玄師面前，買得這道靈符?！?/p>

“我待這靈符寶貝，生怕不小心沾濕它?！?/p>

“便命繡娘拿泡過朱砂粉的紅線，將圖案原封不動繡到承露囊上?！?/p>

宋綰聞言，心下一驚。

莫家長輩仙逝，下葬后家中橫事頻出。

種種事情，怎么看都不是巧合，倒像被人做了局。

而且......

消災(zāi)降福靈符里明明有個火字，怎么還寫成了水字？錯字，可是寫靈符的大忌諱。

宋綰目光深邃，“莫老爺，你這靈符是哪里求來的？”

“就在觀音村。里面有個玄師，據(jù)悉是前朝明崇儼的親傳弟子，靈符是他給我的?！?/p>

“那玄師可了不得，聽說連京城的達(dá)官貴人，有時也會找他賜符做法呢！”

......

茅草屋里。

陳莽手中拄著從屋內(nèi)順來的一根木棍當(dāng)作拐杖。

剛拄著走了兩步，腦子里又想起少女所說，讓他盡量積德償還罪孽。

糾結(jié)地看向手中拐杖......

陳莽深吸一口氣，暗罵一聲，將棍子扔回地上，絆絆磕磕地走路。

等走到屋外，村民看見唯有陳莽一人出來，看熱鬧的心瞬間跌到谷底：

“那女娃呢？怎么只有陳莽一人出來？”

“陳莽就算被打斷腿，好歹也是個男人，男人哪有打不過女人的道理？”

“女娃肯定被陳莽打死了！陳莽贏了！”

陳莽的小弟對宋綰的沒用，暗自生惱。

腆著臉上前巴結(jié)，“大哥，你真厲害啊，那悍婦果真不是大哥你的對手。”

“爺？夫人不會出事了吧？”常書忐忑地問。

謝驚瀾搖首，祁長的身影于夏日下紋絲不動。

篤定道，“打贏對手的姿態(tài)，不會是陳莽如今頹喪的樣子。”

男子眼神堅定，袖中的手卻微微緊握。

似在極力忍耐，不動聲色地望向茅草屋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