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死在了我的懷里。

回光返照時(shí)，她用那雙血污紅腫的手在我滿是裂口的手背上輕輕摩挲：

“我給母親留了很好的油，是西域的貢品…”

“世子賞了我…我一直不舍得用，想留著給母親擦手…”

說著，她吃力地在枕下摸了半晌，抽出一個(gè)沾滿血污的鐵匣，放到我手里。

我手里拿著沉甸甸的鐵匣，心揪著疼。

明明她現(xiàn)在滿身是傷，卻還在關(guān)心我。

“母親…聽說你月前被敵軍所困，可有受傷？”

我喉間一緊，沉聲道：“你送的護(hù)心鏡，救了我一命。”

她聽見這話，嘴角輕輕彎了一點(diǎn)。

“那就好…”

她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眉眼間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下一瞬，她又低低地說：“孩兒不孝，沒能做好一個(gè)賢妻良母，讓母親蒙羞了…”

我握緊她冰涼的手，“阿梨，你沒錯(cuò)，是母親錯(cuò)了，是母親害了你?！?/p>

“我不該讓你一再忍讓，不該逼你學(xué)什么女工。”

“我該教你刀劍拳腳，教你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p>

她費(fèi)力彎了彎唇角，還在安慰我：

“能…能做母親的女兒，是阿梨這一輩子…最驕傲的事。”

“現(xiàn)在，阿梨要去找爹爹了，再也保護(hù)不了母親…”

“母親…要照顧好自己…”

我看著她的唇因失血而泛白，胸口一陣一陣抽痛。

十年了，自宋家滿門戰(zhàn)死那日，我就把這一生的眼淚流干了。

我以為自己早就被恨意填滿，心是硬的，冷的，空的。

可此刻，我抱著她瘦得只剩骨頭的身子，竟覺得像是又回到尸山血海那一夜。

直到這時(shí)我才驚覺——

這個(gè)我一向厭斥的孩子，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扎根在我心底。

她說得沒錯(cuò)，我們在這世上，只剩彼此。

她抬起那只布滿淤青的手，指尖微涼，輕輕碰了碰我的臉，似是要記住我的模樣。

“下輩子…阿梨要當(dāng)母親的兒子…”

“這樣…阿梨就能替母親上戰(zhàn)場，保護(hù)母親了…”

她的輪廓在我視線里一點(diǎn)點(diǎn)模糊、散開。

我咬牙哄她：“阿梨，別說了，母親帶你回家，好不好？”

她很慢很慢地點(diǎn)了下頭，眼里的光逐漸熄滅：

“…母親…回…家…”

“阿梨，別怕。”

我把她抱得更緊，“母親這就帶你回家?！?/p>

下一瞬，她的手滑落在我懷里，再?zèng)]有了力氣。

我僵在原地，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胸口似是被一刀一刀剜開，疼得我?guī)缀踔舷ⅰ?/p>

她死了，我瘋了。

-

門外傳來腳步聲。

世子一身繡金長袍，步履從容，唇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

“宋將軍，見禮。”

他假模假樣地拱了拱手，嗓音溫溫潤潤：

“將軍回來得真巧，明日原是家母壽辰，不想府里卻出了這等不體面的事，實(shí)在沖撞了喜日子。”

他話說得委婉，像是在替我遮丑。

“我本想等將軍歇息好了再稟，可眼下…人已經(jīng)一尸兩命?！?/p>

我嚯地回頭：“一尸兩命？”

世子似是嚇了一跳，舔舔嘴唇，解釋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還未必?！?/p>

“她年紀(jì)輕，耐不住寂寞，同外男來往不清，被我撞見后不但不肯認(rèn)，還口出惡言，企圖動(dòng)手傷我?！?/p>

他嘆了口氣，“旁人若知，怕是要說，候府教出來的繼女，也不過如此?！?/p>

我冷冷望著他，不言不動(dòng)。

他攤開手，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她是將軍的繼女，我本不愿讓她身陷大罪，所以只是依家法管教，原想留她一條活路。”

“可她大約是覺得犯下這等錯(cuò)事有辱門楣，這才......”

我不接話，只是靜靜看著他，仿佛看一個(gè)已死之人。

他轉(zhuǎn)頭，對身后的人吩咐：“去，讓先生寫一封休書，就說沈氏不守婦道，頂撞婆母，當(dāng)眾失禮，已被休回侯府。”

“對了，再添一句，沈氏自知無顏見人，已自裁謝罪?！?/p>

說完，他又轉(zhuǎn)回來，笑意更深，語氣好似是在向我賣好：

“勾結(jié)外男、意圖謀害夫君的罪名，我就不寫了。”

“將軍戎馬一生，班師回朝，我怎能讓人笑話你們侯府無家風(fēng)。”

最后，他垂眸看向我懷里那具冰涼的身子，神色淡漠：

“將軍，還是趁早帶她走吧。”

“死人留在王府，未免不祥?！?/p>

“休書，我會(huì)親自送到侯府。”

他當(dāng)初，就是用這樣一副謙謙君子的偽善面容，哄騙我。

讓我誤以為他是知書識(shí)禮，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

可我錯(cuò)了，大錯(cuò)特錯(cuò)。

我以為，把她嫁進(jìn)王府，就能衣食無憂、活得安穩(wěn)。

可我親手，把她送進(jìn)了地獄。

我盯著他，殺意在胸口翻騰不休。

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shí)候。

“休書不必送?！?/p>

我低頭看著懷里的瘦巴巴的一具尸體，聲音冷如刀鋒。

“明日我會(huì)親自來取，正好，給王妃賀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