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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凌泉的聲音不高,卻在這狂亂的雨夜中,清晰得如同鬼魅的低語,帶著地獄的寒氣。他拋出了一個周扒皮根本無法承受的砝碼——他兒子的前途!甚至暗示有更上層的人盯著(雖然是他瞎猜,但周扒皮的賬絕對不敢拿到陽光下曬?。?/p>
周扒皮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著,嘴唇哆嗦著,那假笑早已崩壞,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戳中要害、氣急敗壞卻又驚駭欲絕的復(fù)雜表情。那雙小眼睛里閃過暴戾、怨毒、算計,但最終,最深重的恐懼壓倒了所有!他看向凌泉的眼神,第一次不再是俯視獵物的殘忍,而是如同看著一條不知何時會咬死自己的毒蛇!
雨聲再次密集地敲打著屋頂,如同催命的鼓點(diǎn)。
時間仿佛凝固。壓抑的沉默讓人喘不過氣。只有凌泉滴血的聲音格外刺耳。
終于,周扒皮從牙縫里擠出幾聲“咯咯”的怪響,像是在強(qiáng)行壓抑著滔天的怒火。他猛地一甩綢緞袖子,像是在趕走什么骯臟的東西,然后對著還在愣神的打手們低吼:“走!都死在這里淋雨啊?走!”
“老爺!這......”一個打手不甘心地指著地上的凌泉和角落的婦人孩童。就這么走了?什么都沒拿到?
周扒皮猛地回頭,那眼神里的陰狠讓打手瞬間噤若寒蟬。他不再看他們,反而轉(zhuǎn)過身,幾步走到因失血而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但依舊死死瞪著他的凌泉面前。周扒皮彎下肥碩的腰身,將那張泛著油光、帶著濃重酒氣和腐朽氣息的胖臉湊到凌泉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只有兩人能聽見:
“凌泉......小崽子......算你狠......”他的牙齒摩擦出咯咯的聲響,“減租......三年!但若是......賬本的半個字......從你嘴里蹦出去......”他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地、刻意地、指向角落里昏迷不醒的凌云,“下次斷的,就不僅僅是一條胳膊了......小心你那寶貝弟弟的......舌!頭!”
每一個字,都像是毒液,滴在凌泉的心上。他知道,這不僅僅是威脅,而是真正的殺機(jī)!周扒皮絕對做得出來!
凌泉喉頭滾動,死死盯著周扒皮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終于,艱難地、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一下頭。沒有聲音的承諾,卻帶著屈辱和山岳般沉重的恨意。
周扒皮這才直起身,臉上瞬間又切換上那種令人作嘔的“悲天憫人”腔調(diào),拔高音量,對著空氣像是宣旨:
“罷了罷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凌家孤兒寡母......確實(shí)不容易!”他轉(zhuǎn)過身,對著門外(實(shí)際上更像是對所有可能存在的耳朵宣告):“從今年起!凌家租種周家的那二十畝地!租子......減三成!為期三年!大家伙兒都做個見證!我周某人......仁至義盡!”聲音洪亮,蓋過雨聲。
說完,他再不看屋內(nèi)任何人,仿佛這破敗骯臟的地方多待一秒都是玷污,轉(zhuǎn)身就走。華貴的綢緞袍袖甩過門檻,帶起一陣風(fēng)。
“媽的!倒霉!”一個打手臨走前,一腳狠狠踹翻了墻邊那只本就搖晃、盛著渾濁雨水的水缸。
嘩——!
混著泥漿和草屑的臟水頓時肆意橫流,瞬間淹沒了地火殘留的灰燼,也沖淡了地上那些凌泉用樹枝和鮮血畫出的“鬼畫符”。
三支火把的光芒搖晃著,伴隨著罵罵咧咧的聲音和沉重的腳步聲,終于消失在傾盆暴雨和墨一樣的夜幕深處。
直到那昏黃的光團(tuán)徹底消失在視線和聽覺的盡頭,直到屋外只剩下永無休止的、狂暴的雨聲,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驟然斷裂,巨大的精神沖擊、失血的眩暈和左臂鉆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徹底擊垮了凌泉的意志。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頹然地癱倒在冰冷、泥濘、被污水浸透的地上。冰冷的泥漿包裹著他,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左臂的劇痛尖銳地提醒著他還活著,但這活著的代價是如此沉重。
“泉兒!我的泉兒啊!”母親王氏這才像是從噩夢中驚醒,發(fā)出悲慟的哭號,連滾帶爬地?fù)涞搅枞磉叄艁y地用衣角、用滿是裂口和老繭的手,徒勞地擦拭著他左臂不斷涌出的鮮血,“你怎么這么傻??!你這是在剜娘的心啊!......我的兒啊......”
凌泉虛弱地喘息著,意識在劇痛的深淵邊緣漂浮。他看著母親那張被淚水、雨水和絕望沖刷得不成樣子的枯槁臉龐,心中劇痛。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要燃燒。
“......娘......”聲音細(xì)若蚊吶。
王氏哭得更厲害了,胡亂地點(diǎn)頭。
“幫我......找......找?guī)赘?.....直一點(diǎn)的木頭......布條......”凌泉艱難地喘息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越長越好......再撕些......干凈的布......”他看到角落里弟弟那條扭曲變形的手臂,原身記憶里那些零碎的正骨知識(可能是父親在世時某個走方郎中的話?)瞬間涌入腦海,盡管荒謬,但此刻別無選擇!“快點(diǎn)......娘......給......云兒......接......接上......”
王氏猛地一激靈,像是被點(diǎn)醒了最重要的事。她看了一眼還在昏迷中,但身體因?yàn)橥闯灸艹榇さ男鹤?,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堅(jiān)毅!那是屬于母親,可以壓垮一切的本能!“好!好!泉兒你撐?。∧镞@就去!這就去!”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在狼藉一片的屋子里翻找著。
凌泉的意識在疼痛和寒冷中模糊。他努力地側(cè)過頭,望向角落里的凌云。黑暗中,他看不清弟弟的臉,只聽到那壓抑的、痛苦的微弱呼吸聲。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取代了身體的痛,那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愧疚和責(zé)任感——他占了別人的身體,就要背負(fù)這個身體的一切!保護(hù)這個家的每個人!
他奮力地用右手撐住冰冷的地面,一點(diǎn)點(diǎn),拖著劇痛的身體,艱難地向弟弟挪去。地上的臟水浸濕了他的衣褲,每移動一寸都像酷刑。近了......越來越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凌云身上散發(fā)出的痛楚氣息。
就在凌泉粗糙的、沾滿泥污的右手,帶著無盡的愧疚和決絕的勇氣,即將觸摸到凌云那條斷臂的瞬間......
“......哥......”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fēng)中游絲的聲音突然響起。
凌泉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是凌云!
黑暗中,凌云那腫成一條縫的眼睛,極其困難地睜開了一道細(xì)微的縫隙。沒有光,只有純粹深不見底的漆黑。但他似乎能感受到哥哥的靠近。他的喉嚨動了動,像是在積蓄著最后一點(diǎn)力氣,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雨聲吞噬:
“......你在地上......畫的那......那些......”
凌泉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懔?!他忘記這茬了!這完全不是以前的“凌泉”能懂的東西!這該如何解釋?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慌亂瞬間攫住了他。他該如何回答?承認(rèn)自己是異世來的孤魂野鬼?那后果......
就在凌泉心念電轉(zhuǎn),準(zhǔn)備編造一個更離譜的“鬼神托夢”說辭時——
凌云腫脹破裂的嘴角,卻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這一動,牽動了他滿臉的傷口,疼得他倒抽冷氣,眼角的淚水瞬間混著血水流下。但他依舊努力地想做出那個“笑”的表情。
“......真......厲害......”仿佛用盡了所有的生命力量,氣若游絲的三個字,清晰地鉆進(jìn)了凌泉的耳朵。
聲音里沒有恐懼,沒有質(zhì)問,沒有懷疑。只有純粹的、劫后余生的依賴和......一種近乎于崇拜的欣喜?
凌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都涌向了心臟,又猛地炸開!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瞬間被一股滾燙的暖流沖刷而過,幾乎要灼傷他的靈魂!一股前所未有的、澎湃的沖動激蕩在胸口,混雜著對這個陌生世界的歸屬感、對這個遍體鱗傷的少年的心疼、以及一種誓要改變這一切的決絕力量!
他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終于堅(jiān)定而輕柔地落下,落在了凌云冰冷、顫抖的額頭上。淚水無法抑制地涌了上來,與臉上的雨水血水混在一處,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淚水。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些。肆虐了整個深夜的暴雨,似乎終于宣泄掉了部分憤怒。厚厚的云層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縷清冷皎潔的月光,艱難地穿透了沉沉的天幕,擠過茅草屋頂那個巨大的破洞,如同一支銀色的利箭,不偏不倚,正好斜斜地照射在泥濘不堪、污水橫流的地面上。
那片被踐踏得如同爛泥塘的地上,靜靜地躺著那本污穢的藍(lán)皮賬冊。而在賬冊旁邊,那幾道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依舊頑強(qiáng)保留著清晰輪廓的“鬼畫符”——那個大大的“T”字框架,那些代表“借”、“貸”的橫線,那幾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此刻,正安靜地沐浴在這縷奇跡般的、短暫卻純粹的月光之下。
像是一顆不該存在于此世的詭異種子,在北宋慶歷元年這個雨橫風(fēng)狂的絕望寒夜,被無意間播撒在了這片苦難深重、等級森嚴(yán)的泥土里。無人知曉,這顆種子會開出怎樣妖異的花朵,結(jié)出怎樣顛覆的果實(shí)。
凌泉的目光掠過地上那片承載著未來風(fēng)暴的符號,轉(zhuǎn)向窗外那片撕開了無盡黑暗的微光。他知道,暴風(fēng)雨并未過去,周扒皮臨走時如同毒蛇般的詛咒還在耳邊回響,更大的風(fēng)暴必然接踵而至,但那又如何?
這艱難的縫隙,這刺破黑暗的光,已經(jīng)讓他看清了方向。
活下去!保護(hù)他們!用盡一切方法!
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血腥、雨水和泥土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冰冷,卻充滿了真實(shí)活著的味道。他握緊了右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
在三十里外,燈火通明、守衛(wèi)森嚴(yán)的周府書房內(nèi)。周扒皮正對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賬房怒吼:“廢物!給老子查!那個死人凌老頭是不是真的留了什么東西!是不是?。俊焙鹜?,他像一頭困獸在屋子里踱步,肥胖的臉上全是驚疑和后怕。最后,他沖到書案前,一把推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賬房先生,親自鋪開一張素箋,提起筆,沾滿了濃墨,手卻抖得厲害,墨點(diǎn)暈染了一片。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用盡全力般刻下去:
“......速稟報大人!凌泉此人......不可再留!他不僅知曉賬目之事,更似掌握......轉(zhuǎn)運(yùn)司......私......私吞廣南西路秋糧軍餉的關(guān)竅......此獠不死,后患無窮!請速斷!......”
狼毫筆尖狠狠頓在“速斷”二字上,濃重的墨跡幾乎要刺破堅(jiān)韌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