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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細密的雪霰子敲打著琉璃瓦,漸漸成了扯絮般的鵝毛,紛紛揚揚,將重重宮闕覆上一層新白。立政殿內暖意融融,地龍燒得極旺,隔絕了外間的寒冷。香爐里燃著的鵝梨帳中香靜靜燃燒著,散發(fā)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厚實的波斯絨毯鋪滿了地面,隔絕了磚石的涼氣。蕭琛裹著一身杏子黃軟綢小襖,小屁股一撅一撅,時而吭哧吭哧奮力向前,時而被自己的小手絆住,圓滾滾的身子便軟軟地側倒在絨毯上。他也不哭鬧,只睜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嘴里發(fā)出“啊——咿——”的含糊音節(jié),很快又撐起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換個方向繼續(xù)爬。
蕭玥斜倚在窗邊紫檀木矮榻上,膝頭攤著一卷書,正是張公望所注的《春秋正義注疏》。
她凝神細讀,纖指劃過那些墨跡森然的論斷。殿內暖香浮動,唯有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
“咚!”一聲悶響自身畔傳來。蕭玥的目光下意識地從書頁上移開,只見蕭琛又一次歪倒在厚毯上。
蕭玥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唇角微微上揚。她將書卷輕輕合攏,置于膝上,端起榻邊小幾上一盞溫熱的牛乳羹,銀匙在瑩白的瓷盞中輕輕攪動。
“玉郎,”她柔聲呼喚:“來。”
蕭琛聞聲,立刻扭過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循聲望來,小嘴一咧,露出幾顆米粒似的乳牙,興奮地“啊!??!”叫著,手腳并用地朝矮榻方向挪動。
蕭玥俯身將他抱起,小家伙立刻依偎進懷里。她舀起一點溫熱的牛乳羹,送到他嘴邊。蕭琛迫不及待地張開小嘴。牛乳羹香甜,蕭琛極為喜愛,一口下去便滿足地瞇起眼,小腳丫在蕭玥腿上開心地蹬了蹬。
“慢些,沒人搶你的?!笔挮h笑著點點他的小鼻子。
窗外風雪呼嘯,窗內姐弟溫情脈脈。
喂完羹湯,蕭玥拿起絲帕,仔細擦拭他沾滿奶漬的小嘴和下巴。吃飽喝足,倦意襲來,蕭琛眼皮開始打架,小腦袋一點一點往蕭玥肩上靠,小手還攥住她一縷垂落的青絲。
蕭玥抱著他,輕輕拍撫脊背,口中哼起鄭皇后從前常哼的溫柔小調。不過片刻,懷中小人兒便沉入了夢鄉(xiāng)。
蕭玥又抱了片刻,確認他已睡熟,才輕柔地起身,將他小心翼翼地交到乳母懷中。
“守好了,莫驚動他。”蕭玥低聲叮囑。
“是,殿下放心。”乳母恭敬應聲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蕭玥立于窗前,目光投向殿外。大雪不知何時停了,天地之間銀裝素裹。
她走回榻邊,拿起那卷合攏的《春秋正義注疏》,指尖撫過“張公望注”幾個字,目光沉沉。
“嬤嬤,書儀。”
“老奴在。”章嬤嬤立刻應聲。
“婢子在?!睍鴥x趨前垂首。
蕭玥將書卷遞到書儀手中,目光沉靜:“隨我去弘文館?!?/p>
章嬤嬤低聲道:“殿下,外頭冷。”
“無妨。”蕭玥打斷她,“備厚氅,添手爐。”
不管張公望是誰舉薦的,這學問確實一等一的,她也想去弘文館聽聽。
書儀利落地取來一件厚實的銀狐裘大氅,仔細為蕭玥披上系牢,章嬤嬤則將手爐塞入她手中。
推開殿門,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激得人氣息一窒。
蕭玥將大氅的風帽拉起,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眸。鹿皮小靴踩在濕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悶響。章嬤嬤與書儀緊隨其后,待到門口,又扶著蕭玥上了車。
此時弘文館內,學子們正端坐著,細細聆聽張公望講學。
“昔日晉獻公伐驪戎,得美人驪姬,甚為寵愛。此女面若桃花,卻是心似蛇蝎,為立自己的兒子奚齊為嗣,竟以蜂蜜涂發(fā),引蜂蝶環(huán)繞,誣陷太子申生調戲庶母;又暗置鴆酒于胙肉之中,誣申生謀害君父。可憐申生賢孝,寧自縊于曲沃亦不辯白!重耳、夷吾二公子被迫流亡,晉國大亂十九載。”
張公望環(huán)視弟子,鄭重道:“諸生切記,讒言如鴆酒,惑心甚于刀兵。君王偏聽則國本動搖,此《春秋》所以書“晉弒其太子申生”者,非罪申生,實警后世也!”
他合卷長嘆:“驪姬之舌能殺人,昏君之耳能毀國?!?/p>
蕭玥靜靜聽完,待學生們下了學,她才進去。
“先生。”
張公望正在整理著書卷,聞言抬頭看向眼前的女子。
他并不識得蕭玥,但弘文館從無女弟子,能自由出入于此的,想來唯有承平公主。
他放下手中書卷,正了正衣襟,揖手道:“臣見過殿下。”
“張先生免禮。”蕭玥微微頷首。
她緩步上前,目光落在張公望身后書案上那卷攤開的《春秋》上,正是他方才所講之處。
“先生方才所講‘驪姬之禍’,鞭辟入里,發(fā)人深省。申生之冤,令人扼腕。先生言道,‘晉弒其太子申生’非罪申生,實警后世。晚輩愚鈍,尚有一惑不明,還請先生不吝賜教?!?/p>
張公望微微躬身:“殿下請講。老臣才疏學淺,愿盡所知?!?/p>
“先生警示‘讒言如鴆酒,惑心甚于刀兵’,‘君王偏聽則國本動搖’,此乃至理名言。然,晚輩所思,若申生當時并非一味緘默,而是如重耳、夷吾般,暫避鋒芒,以圖后報,或能尋得契機,陳情君前,晉國是否可免那十九載生靈涂炭之禍?
他撫了撫頜下長須,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申生之死,其悲在于‘孝’字當頭,不忍見君父受蒙蔽之辱,亦不忍兄弟相殘之禍,故寧以一死全其名節(jié),亦存保全宗廟社稷之念。此心可憫,然其行......實非上策?!?/p>
他微微搖頭,語氣帶著沉重的惋惜:“《春秋》大義,在于明辨是非,昭彰正道。然正道之行,非唯剛烈一途。重耳流亡十九載,歷盡艱險,飽嘗冷暖,終成一代雄主,非其不忠不孝,乃因他深知,存身方能證道,忍辱方能雪恥。身死名滅,則奸佞橫行,社稷傾頹,縱有百口,亦難辯于九泉之下。此非茍且偷生,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也?!?/p>
張公望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直視著蕭玥:“殿下所言‘尋得契機’,正是關鍵。然此契機,非天降,乃人謀。需有明辨之智,洞察讒言構陷之機巧;需有堅韌之志,忍常人所不能忍;更需有沉潛之心,積蓄力量,以待天時。若是早早引頸就戮,豈非親者痛、仇者快,徒令親者蒙冤,令社稷失柱?此非忠孝,實乃愚忠矣。”
“先生教誨,字字珠璣,晚輩受教了。”蕭玥深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向張公望福了一福。
張公望側身避開,還了一揖:“殿下聰慧,能思及此,實乃社稷之福。老臣不過拾前人牙慧罷了。”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道,“史家之筆如刀,能剖開迷霧,亦能記錄千秋。宮闈之事,波譎云詭,然只要持身以正,心存光明,縱有風雪蔽日,終有云開月明之時。殿下以為然否?”
蕭玥迎上張公望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心頭微微一震。
她再次微微頷首:“先生高論,晚輩銘記于心,不敢多擾先生清修,告辭?!?/p>
“殿下慢行?!睆埞硐嗨汀?/p>
章嬤嬤扶著蕭玥上了宮車,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寒冷,忽然感嘆道:“這位張先生不愧是文人清流,當真有風骨。”
蕭玥摩挲著手爐,微微一笑:“今日也算不虛此行?!?/p>